”姑娘,您怎么又在看书了?这么晚了,看书对眼睛不好。”
紫鹃送了邢崧回来,便见黛玉坐在窗边看书,忙移了一盏灯过去,小声抱怨道。
“知道了,小管家婆!”
黛玉笑着打趣道,顺势放下了书,问道:“东西都送到了吗?邢世兄可有说什么?”
“都送到了,我瞧着邢公子刚开始并不打算收那箱子书,还是奴婢劝说,这是姑娘的一番心意,邢公子才收下的,邢公子还托我给姑娘带句话。”
“哦?什么话?”
黛玉讶然,不过初见,邢世兄要跟她说什么?
紫鹃复述道:“邢公子说,老爷虽不在了,可还有杨大人他们在,若是在荣府里有什么不周到、不顺心的,您尽可以给杨大人去信,杨大人不会让姑娘在荣府里受委屈。”
作为贴心的婢女,她做主将邢崧口中的“我们”,换成了“杨大人”。
在她看来,自家姑娘与邢公子不过初见,哪有什么情谊。
还能劳动邢公子照应黛玉?
哪怕有老爷和杨大人的关系在,甚至邢家还与贾家有亲,邢公子勉强算得上自家姑娘的表兄,可到底远了许多。
以老爷与杨大人的关系,看在老爷的份上,杨大人也会多照应姑娘几分。
并不觉得改了邢崧的话有什么不对。
甚至在她眼中,邢崧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黛玉沉默半晌,这不象是杨世伯会说的话。
杨世伯会关照她,却不会这般体贴,直说他会给她撑腰。
黛玉抬起头,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望向紫鹃,道:“邢世兄说了什么,你原原本本地说与我听一遍。”
紫鹃不解,这难道不是一样的意思吗?
可到底是自家姑娘要求的,她回忆了一番,将邢崧与她的对话,完整复述了一遍。
听完了二人之间的对话,黛玉目光悠远地望向了窗外。
眼底泛起泪花,却始终未落下泪来。
看着西边天空即将落下的夕阳,小姑娘心中生出了几分喜意,心道:
爹,女儿好象不是一个人了。我也有兄长给我撑腰了。
哪怕再面对风刀霜剑严相逼,好似日子也不会再那么难了。
紫鹃看着在落日的馀晖里,显出几分温暖的姑娘,猛地发觉,黛玉好象变了。
可转念一想,老爷不在了,姑娘有变化也是正常。
见黛玉神情平静,紫鹃悄悄退了出去,转身去了厨房,看看今儿个有什么菜,姑娘今日心情应该不错,说不定能多用点。
这边邢崧自林家出来,上了马车。
杨既明靠在隐囊上,手里拿着一卷书,见学生上来,打趣道:“你倒是招人喜欢,才第一回见,就哄得人小姑娘连先父的遗物都给你了。”
“哪里,都是看在先生的面子上。”
邢崧将黛玉给的信封第一时间交给了杨先生,这个东西留在他手里可烫手。
笑道:“学生哪有这个本事,若我不是您的学生,怕是连林家的大门都进不去的。”
“你倒是乖觉!”
杨既明阖上书,扔给了邢崧,笑骂道:“林探花的读书心得,便宜你了!”
说完,拆开信封看了,而后将这信连带着信封,一块扔进了马车上的炉子里,用火钳拨了拨,最后连灰也没剩下。
得了大便宜的邢崧眼角都不带往杨先生那瞧的。
喜滋滋地接过书,小心收了起来,这可是探花郎的读书心得!
哪怕他已经有了状元做先生,可谁也不会嫌好东西多不是?
“先生,林世伯所治本经是?”
杨既明眼神锐利地看向学生,全然不似平时的随和:“你不好奇这信上写了什么?”
邢崧满不在乎道:“好奇啊!可若是能跟我说,您自然会告诉我,若是不能说,我问了也是白搭。”
好奇也要有个限度。
林如海去世前可是巡盐御史,品级不高,权利却是大得很,管的还是盐政这要命的东西。
他临死前让闺女带给杨侍郎的东西,哪里是他可以过问的。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他一个寻常的童生,哪里能掺和进这些大人物的官司里。
哪怕其中有一位是他的老师。
“你很好。”
杨既明笑了,聪明却又识时务,圆滑却不世故,这般人物才能走得更远。
接着回答道:“林兄所治本经乃是《诗经》,是泰安元年的《诗经》魁首,若非姿容过于俊美,为师可不一定能成为状元。待过了院试,你可以多看看他的文章,他与你风格更为契合。”
哪怕杨既明不愿承认,却也不得不说,林如海文章瑰丽,铺采摛文,如行云流水般汪洋恣意。
是与邢崧最为相似的文风。
若是林如海见了邢崧,这学生能不能拜入他门下,还未可知。
少年敏锐地从先生的话中,尝出了一丝酸味,立马道:“不急,待过了院试再说,我回去先写两篇文章,先生帮我瞧瞧,我最近退步了没有。”
杨既明点头,应道:“你现在最重要的便是院试,其他的,都等过了院试再说。”
什么《诗经》魁首,通通都没有接下来的院试重要。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邢崧每日在杨家看大宗师的文集,作文,交给杨先生批阅,然后修改
这般每天睁眼就是作文,闭眼就是改文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院试开始之前。
这日,杨既明看了学生刚交上来的文章,却并未在上面做出任何批改。
“先生?”
邢崧不解地抬头看向杨先生。
先生仍旧是一身简单的麻布衣裳,精神却有些萎靡,眼底还带着两团青黑。
这文章难道犯了什么忌讳不成?他分明仔细检查过的,而且这篇文章他自认为写得不错。
杨既明摆手道:“这篇文章写得不错,不用再改了,你今日早些歇息,明儿个凌晨就要起来参加院试了。”
“好,学生告退。”
邢崧拿回自己的文章,转身回了屋。
作为杨既明的学生,还是唯一的学生,他现在在杨家已经有了独立的院子。
既然先生让他回去休息,他也不反对,让院子里伺候的小厮给他去厨房拿了些饭菜,吃完饭,简单洗漱之后,就躺下歇息了。
未及鸡鸣,邢崧便被杨家小厮叫起身洗漱。
简单用过早饭,再将考篮重新检查一遍,邢崧便由杨家小厮驾马车送去贡院o
五月底的苏州闷热难耐,夜半却是舒适宜人。
邢崧乘马车来到贡院时,贡院大门未开,提前过来的考生却是不少,其中不乏住在城郊,连夜赶来的农家子。
参加院试的考生远比前两次考试人数更多。
离贡院开龙门还有些时候,不说贡院前的广场,便是通往贡院的几条街上,亦是堵满了人。
考生手提考篮,送考的亲眷们手持灯笼,将贡院附近照得亮如白昼。
邢崧在离贡院还有一条街的路上下了马车。
一手护着考篮,一手提着灯笼,由左右两边的小厮护着,慢慢往贡院门口走。
好在杨先生考试经验丰富,安排了三个人来送邢崧。
下马车之后,一人留下看车,两人一左一右护着邢崧往考场走。
“崧弟!这里!”
邢崧还未走近,眼尖的邢嵘便瞧见了被两个小厮护着走来的堂弟,连忙挥手示意。
“孝叔,三哥、十一哥、十二哥。”
少年在小厮的护持下,越过人群走到邢岳几人身边。
邢崧看着衣衫有些凌乱的几人,眼神微闪,提醒道:“十二哥,你们什么时候来的?趁着还未开始检阅,先把考篮再重新检查一遍。”
“怎么了?”
邢嵘几人不解其意,却还是听了崧哥儿的话,重新检查了一遍考篮。
邢峥更是心细,连身上都摸了一遍。
“这
”
邢嵘面色难看地从考篮里拿出一张纸条,翻开一看,纸上以蝇头小楷写满了《论语》。
邢崧也快速将自己的考篮翻了一遍,所幸并没找到什么可疑的东西。
叮嘱众人道:“大家都再检查一遍吧,咱们不舞弊,可不能保证别人不使阴招。”
见邢嵘真翻出了东西,几人都不敢马虎,仔细检查了几遍。
邢岳刚开始并未搜出什么多馀的东西,可再次检查时,却发现了不对。
好象,东西多了。
一拍脑门,方才想了起来:“我只带了三支毛笔,怎么多了一支?”
“多了一支笔?给我看看。”
邢崧拿起邢岳考篮中的四支毛笔,一支中号兼毫笔,用于写标题,两支小号毛笔,用于书写文章正文。
而现在突然多了一支。
将手中的灯笼给身旁的小厮拿了,邢崧将那几支笔,一一靠近灯笼仔细打量。
终于在一支毛笔的笔根处发现了不寻常。
将其他三支毛笔放回考篮,少年一手拽住笔杆,一手抓紧笔头,稍一用力,就将笔头给拔了下来,从笔杆里倒出一个长卷。
展开一看,又是写着《论语》的纸。
旁边注意到邢家众人行为的考生哗然:“有人陷害考生舞弊!”
“这明显是故意害人,自己考不上就使这种阴招!”
“咱们先看看自己的考篮里有没有多什么东西!”
一时之间,嘉禾县的考生都沸腾了起来。
在嘉禾县附近州县的考生们见状,也纷纷开始检查自己的考篮。
这一番检查下来,还真有不少考生发现,自己的考篮里,甚至身上、头发上,多了点不该有的东西。
院试与县试、府试不同,而是分县而考,一县考生合为一场,不得分场叠考。
是以考生们抵达之后,都是各自寻了各自州县的考生们站在一块。
各县考生分区而立,井水不犯河水。
待贡院开龙门,考生进考场时,也是各县分别进入,再按照州县划分,来分号舍。
嘉禾县有考生被人陷害舞弊,甚至其他考生也从自己的考篮里,找出了不属于自己的夹带小抄一事,迅速在考生中流传开来。
在贡院门口等侯入场的考生们人心惶惶。
而贡院门口的异样,也很快被贡院内的考官们注意到。
头戴乌纱,身着青色补服的南直隶学政李修远,很快注意到了贡院门口传来的动静。
马上就到了考生入场的时间,何事如此喧哗?
招来一巡捕官让他出去查看情况。
那巡捕官很快回来,看向学政的目光中有些许迟疑。
李学政眉头皱起,在眉心印出深深的川字,问道:“门外何事喧哗?”
巡捕官不敢撒谎,直言道:“考场外有人舞弊,趁着夜黑人多,趁乱扔了不少纸团、甚至是处理过的笔墨到考生的考篮里。
最先是嘉禾县的几个考生发现不对,后面不少人都检查出考篮里多了东西。”
巡捕官说着低下了头,生怕受了牵连。
说完,又递上他从考生处得来的“夹带小抄”。
贡院内原本忙碌的众人俱都停下的手中的活,摒息凝神等着李学政的指示。
“严查到底,绝不姑息!”
李学政接过小抄,展开一看,纸上用蝇头小楷写着《论语》。
第一回出京外任,就遇上这种大型舞。
这是冲着考生们来的?
这是冲着他李修远来的!
李修远握紧了手中的竹纸,当机立断道:“开龙门,现在开始点名,让考生提前入场!派衙役看守附近街道,不许一人离开!待考生们进场后,严查送考家眷。”
说完,停顿片刻,又道:“考生进场后派人将消息传到府衙去,请苏州知府前来坐镇。”
苏州当今的知府方大人,他还是有些了解的。
应该不会是参与舞弊事件之中的人。
提调官在众人的试一下,战战兢兢地挺身而出,问道:“大人,查考生家眷,是否于理不合?”
李学政冷着一张脸,似笑非笑道:“周大人觉得,是你全家老小的性命重要,还是得罪苏州士绅们重要?”
“下官这就去!”
一旁负责考试的官员们不敢懈迨,顿时忙活开来。
科举舞弊,还是这种大型舞弊!
闹出事来,别说是乌纱帽了,他全家老少跟着流放都是圣上开恩!
考生提前入场的命令一级级传了下去。
李学政沉思半晌,取纸笔快速写清楚事情始末,喊来身边亲随,将信缄交道他手里,郑重道:“你带上本官手谕,现在就去府衙,请苏州知府方大人亲自过来抓捕参与舞弊之人。”
说完,又俯身对亲随耳语几句。
打发他与传话的衙役们一同离开。
作为学政,他现在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主持院试的正常进行。
舞一事,暂时先交于苏州知府来处理。
很快,贡院龙门大开,负责维持秩序的衙役、巡捕官们维持秩序,贡院门口处的骚动很快平息下来。
躲在暗处趁乱投放小抄的流氓们却是慌了神。
无他,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