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细细觑着表弟的脸色,见其并无不悦,方才松了口气。
表弟能理解他就好。
虽说是嫡亲的表兄弟,可到底未曾相处过,不了解对方的脾气秉性。
邢崧过来前,显然打听过他,对他有些了解,反倒是他对邢家表弟一无所知。
二人简单交流过后,邢崧方才说起来意:“杨先生正值孝期,不能亲自前来送林世伯入土,心中愧疚万分,特遣崧前来代师长祭奠林世伯,还望表兄派人带我去林世伯的墓前走一遭。”
“理应如此。”
贾琏笑道:“崧弟不弃,不如为兄
”
“不如我带了世兄过去。”
贾琏正想说自己带了表弟前去,一道清脆又不失灵动的女声从后传来,打断了贾琏未说出来的话。
二人抬眼看去,只见一道婷婷袅袅的身影由丫鬟扶着出来。
两弯似蹙非蹙胃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不是黛玉又是谁?
贾琏起身迎上前去,关切道:“林妹妹怎么过来了?”
说着,又为邢崧、黛玉二人互相介绍了一番。
介绍邢崧时,多介绍了一句:“这是邢家表弟,亦是自家人,林妹妹以兄称之即可。”
黛玉有些惊讶地抬头,未曾想过杨世伯新收的学生,与自家还有这般渊源,还是大舅母的内侄。
二人互相见过礼,黛玉笑道:“世兄远道而来,小女未曾远迎,本就失礼,我带世兄过去,正好也再去看父亲一眼,不日去了京城,我可能再没机会来为父母扫墓了。
这般说着,小姑娘面带轻愁的脸上露出几分落寞来。
邢崧安慰道:“林世妹此言差矣,世妹年纪尚幼,日后如何尚未可知,又怎知不会再回故地呢?”
黛玉勉强笑笑:“那就先谢过世兄吉言了。”
只是寻常的安慰之语罢了,她原也没指望初次见面的邢崧能说出什么新鲜的话来。
可邢崧接下来的话,却如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了她的心上。
却听邢崧继续道:“林世伯虽不在了,可世妹尚且年轻,只要有你在,你记得,林世伯便一直活在你心里。
我听杨先生说,林世伯自幼将世妹当男子一般养大,你是读书明理的才女,只要有你在,林家的根就在,林家的风骨和清名,全都寄托在你身。
从此,你站立的地方,就是林家,有你在,林世伯在这世间,便不会缺了传承。
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黛玉喃喃道。
说完久久无言,只有两行清泪顺着小姑娘无甚血色的脸颊滑落。
旁人只知道劝她不要难过,可又有谁明白她内心的孤独无助?
父亲没了,在这世上,她是真的只有孤零零一个人了。
可邢崧这一句“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让她突然醒悟过来。
她林黛玉,不是寻常的闺阁女子,是林家在这世上仅剩的血脉,是她父亲一手教养起来的继承人,只要有她在,林家就在!
黛玉眼底虽淌出泪来,眼神却是坚定了起来。
心底一个念头逐渐萌芽。
雪雁站在黛玉身后,偷偷瞪了一眼邢崧,这位邢公子未免太过分了些!
才第一次见面,就惹哭了姑娘。
真是讨厌!
紫鹃年纪大些,也更懂得黛玉的心,从袖中熟练地取了一条新帕子,悄悄递给黛玉,感激地看了邢崧一眼。
姑娘这回哭,可与先前不同。
之前是失了父母,心下难过,可这回,却只是情绪激动,一时难以自抑,眼里淌下泪来。
不再是一味的伤感,而是真正释然。
黛玉果然很快擦干了脸上的泪水,面露两分赧然,血气上涌,脸上多了几分血色。
郑重朝邢崧行了一礼,道:“多谢世兄开解,先前是小妹狭隘了,日后定不会如此了。”
见小姑娘脸上换了笑颜,邢崧脸上也不由得露出几分笑意,道:“林世妹能想开就好,林世伯在天之灵,见妹妹振作起来,想来也是开心的”
小姑娘哭哭啼啼的有什么好?
还是笑着的更可爱些。
至于其他想法?
黛玉现在只有十一二岁,便是容貌再出色,放在后世,也不过是个才念小学的小萝莉,对小孩子起心思,他还没那么禽兽。
而黛玉的这一番变脸,却是看呆了站在一旁的贾琏。
看向表弟邢崧的目光,也带上了钦佩。
哄小姑娘,还是个父母双亡,内心悲恸的小姑娘,他可不擅长。
何况林家妹妹心思玲胧,绝非寻常的话语能安抚,可这位刚认识的表弟,不过三两句话,就能让林妹妹破涕为笑,甚至心态都发生了变化。
这位邢家表弟,哄小姑娘的本事一流啊!
现在是年纪小,日后还不知道要骗了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去!
邢崧被贾琏的目光看得发毛,问道:“琏表哥,你看我作甚?”
他可是记得,这位便宜表哥,可是个男女通吃,荤素不忌的主。
贾琏清咳一声,佯装正经道:“时候不早,咱们现在就出发吧。”
便是黛玉不去,贾琏也要陪着表弟一起去林如海的墓地,如今不过是多加之一个黛玉罢了。
多带了一个姑娘,跟着伺候的人多出两倍不止,一行人带上香烛纸钱,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林家乃是列侯之家,世代簪缨,虽说族人不多,旁支与林如海这一主支已出了五服,可到底是名门望族,在城外有一处祖地。
林家旁支,大多住在此地,守着后山的祖坟。
没有林家人带着,外人也很难进入林家祖坟,更别说找到林如海的墓地了。
是以杨先生带着邢崧先去了林家,再由贾琏带了邢崧去墓地祭拜林如海。
邢崧一行人来到林家祖坟,在林如海的坟前停下。
黛玉之母贾敏几年前已经去世,去年林如海病逝任上,夫妻二人葬在一处。
黛玉作为林如海的独女,亲自上前将备好的祭品摆上。
而后引导邢崧站在墓前,点燃香烛插入墓前的香炉。
邢崧取出带来的清酒,洒在墓前,三次过后,又在林如海墓前烧了些纸钱。
在此之时,黛玉与贾琏躬身肃立一旁,默默注视着邢崧的动作在献享仪式完成后,邢崧后退一步,整理衣冠,行四拜礼。
邢崧下跪叩头时,黛玉与邢崧也在一旁跪下,随之行礼。
四拜礼毕,邢崧从袖中取出杨先生亲笔所写的祭文,跪在林如海的墓前读了一遍,最后将祭文放入香炉中,与纸钱一块烧给林如海。
黛玉上前两步,亲手扶了邢崧起来,躬敬回礼道:“蒙先父之灵,孝女叩谢。”
邢崧顺着小姑娘搀扶的动作起身,道:“林妹妹节哀顺便。”
黛玉轻笑了一下,眼框有些红,却是再没有落泪。
待纸钱燃尽,黛玉不假人手,亲自收拾了祭品,陪着邢崧一起返回。
临行前,黛玉忍不住再次回头,看了一眼林如海夫妇的坟莹,眼底满是不舍。
哪怕邢世兄先前说得再好听,若无意外,她可能再也没机会回来,亲自给父母上一柱香了。
可想起邢世兄先前说的,“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刚升起的泪意,又收了回去。
以后,她要带着父母的那份,好好地活下去!
一行人回了林家,黛玉陪着邢崧略坐了坐,话了几句家常,便回了屋。
她终究是未出嫁的女子,不好与邢崧坐太久。
贾琏陪着邢崧说了几句闲话,问道:“崧弟此番来府城,可是特来祭拜林姑父?如今林姑父已经入土为安,愚兄正要去拜见舅舅,不知崧弟可否与愚兄同往?”
邢崧脸上露出两分惋惜之色,笑道:“天缘不巧,马上就是院试之期,小弟正要下场,怕是无法与琏二哥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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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又是一惊,仔细打量了邢崧一眼,感慨道:“原来崧弟年纪轻轻,便已是童生了!真可谓是名师出高徒。”
杨侍郎果真会教程生,先前他已经问过,表弟年不过十三,说起来,比家里的宝玉还要小半岁,却已经有了童生功名。
而年纪大些的宝玉,只会在姐妹间厮混。
这个消息传回家里,宝玉说不得要吃一顿打了。
他不知道的是,邢崧还是先考取的童生,而后才拜入杨先生门下。
“崧弟这般才华,此番定然案上有名。愚兄在此,就先预祝崧弟一举夺魁了”
贾琏举起茶盏,笑道:“愚兄以茶代酒,敬崧弟一杯!”
“多谢琏二哥。”
邢崧举起茶盏,饮了一口。
贾琏除了在女色上糊涂了些,待人接物还是不错的。是贾家宁荣两府,难得的有几分良心的人。
又是自己名义上的表兄,邢崧并不排斥与他结交。
二人又说了几句闲话,邢崧便提出告辞。
杨先生可还在外面等他呢。
贾琏再三挽留,奈何邢崧执意要走,便亲自将人送出门。
还未出二门,紫鹃领着两个婆子,抬着一个大箱子过来,从后面追了过来:“邢公子留步!”
紫鹃追上二人,行礼道:“我家姑娘有几句话,想请邢公子代为转达。”
贾琏识趣笑道:“愚兄就送到这里了,崧弟慢走。”
说完,带着闲杂人等离开。
杨侍郎与林家姑父,果真情分不一般。
贾琏暗暗想道,若非如此,杨侍郎还在孝期,却派了学生过来祭拜林姑父。
在邢表弟离开之前,林家表妹还特意派了身边的紫鹃过来传话,甚至还带了礼物。
贾琏眼角馀光瞥了那两个婆子费力抬着的箱子一眼,加快了脚步。
人要学会知足。
林家的大部分家产,都进了贾家,至于其他的,他就不再管了。
林姑父那般人物,怎么可能不给独女留点东西傍身?
目送贾琏等人走远,紫鹃走近邢崧,笑道:“邢公子,我家姑娘说,杨大人与我家老爷乃是至交好友,您是杨大人的学生,那就是我家老爷的子侄,合该给您备上一份礼物。只是我家老爷不在了,就由我家姑娘来准备。”
说着,示意身后的两个婆子上前,将那个箱子给邢崧看了。
不待邢崧拒绝,便道:“我家姑娘说了,送些金银,您也不会收,这些是我家老爷科举时用过的书,上面有我家老爷亲笔写下的注释,就送与邢公子了,希望邢公子莫要姑负了我家姑娘的一番心意。祝邢公子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紫鹃说着,朝邢崧行了一礼。
“那就多谢林世妹好意了。”
邢崧回礼道。
林探花当年用过的书,还有他亲笔写下的注解,这份礼物,他确实很难拒绝黛玉果真是蕙质兰心,送礼送到了人心坎上。
紫鹃示意那两个婆子将箱子给抬出去,送到邢崧的马车上去。
送了礼物,紫鹃见四下无人,又取出一封书信,交给邢崧,叮嘱道:“这是我家姑娘托您转交给杨大人的,万忘公子亲手交到杨大人手上。”
“好。”
邢崧精神一震,接过那薄薄的信封,小心收起,贴身放好。
想来这就是杨先生要他见黛玉一面的目的所在了。
紫鹃满意地点了点头,她虽不知道这封信里写了什么,却知道姑娘对此十分重视。
见邢崧这般郑重,满意了几分。
正要离开,却被邢崧叫住,疑惑问道:“邢公子,您还有什么事儿吗?”
“林妹妹托姑娘送了礼物过来,我也有一句话想托姑娘带给林妹妹。”
“邢公子请讲。”
邢崧瞧了一眼神色躬敬的紫鹃,沉声道:“托姑娘跟林妹妹说一声,林世伯虽不在了,可她还有我们,若是在荣府里有什么不周到、不顺心的,尽可以来信跟我们说,我们做长辈、兄长的,不会让林妹妹在荣府里受委屈。”
紫鹃讶然,没想到邢崧居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多谢邢公子好意。”
紫鹃又施一礼,不论邢崧说这一番话是何用意,她们都要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