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寒意自后背生出,瞬间流遍全身。
方烬目光微侧,瞥向那个曾提醒过奎元的汉子。后者此刻竟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嘴角甚至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近乎愉悦的微笑。
这一刻,方烬仿佛明白了什么。
眼看那柄剔骨刀尖已抵住衣衫,冰冷的触感穿透布料,下一秒就要刺入皮肉——
“师弟!原来你在此处!”
一道清朗却带着几分急切的声音,突兀地从长街另一端传来。
“师父已寻你半日了!”
这声音如同石子投入死水,现场诡异的气氛骤然一变。所有原本死死盯着方烬的摊贩、行人,闻声纷纷侧目。
待看清来人,他们脸上的贪婪与怨毒竟在瞬间化为近乎惊惧的徨恐,动作整齐得令人心头发毛——
“噗通”
“噗通”……
方才还虎视眈眈的众人,竟齐刷刷朝着声音来处跪伏下去,额头触地,姿态卑微至极,口中发出含糊而敬畏的称颂:
“拜见大师……”
方烬心头剧震,猛然转身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简朴灰色僧袍、面容平和的中年和尚,正分开人群,大步走来。
他对四周跪倒一片的景象视若无睹,目光直直地、甚至带着点责备地锁定在方烬身上。
和尚几步走到近前,不由分说,一把攥住方烬的手腕,力道奇大,转身就要拉他离开。
“呃……”
方烬脚下却如同焊在了地上,纹丝不动。那股无形的禁锢之力并未因和尚的到来而消失。
和尚微微蹙眉,停下动作,转头看向仍跪伏在地、不敢抬头的面摊老板,声音平淡地问道:“我师弟……用了你的面,未付银钱?”
“回、回大师。”
面摊老板声音发闷,带着颤斗:“这位……用了碗素面。”
“麻烦。”
和尚似是有些不耐地嘟囔了一声,空着的另一只手探入怀中,摸出一小块成色普通的碎银,随手丢在旁边的条凳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现在,可以走了。”
他再次用力一拉。
说也奇怪,那碎银落下的瞬间,方烬只觉得脚下一轻,那股将他死死钉在原地的诡异力量骤然消散。
和尚不再多言,拉着方烬便快步朝长街另一头走去,对那些仍跪伏在地的身影看也不看。
“师弟,与你说过多少回了。”
和尚一面走,一面数落,语气熟稔得象真是他师兄:“此地不比檀林,新法规矩麻烦得紧,出门定要记得带上银钱,否则,稍有不慎,便是要命的事情。”
方烬被他拉着,眉头紧锁。
这和尚为何一口咬定自己是其师弟?
此地光怪陆离,人心诡谲,这突然出现的“师兄”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但他对眼前一切毫无头绪,这和尚似乎在此地有极高地位,且对他抱有善意。
略一权衡,方烬按下心中翻涌的疑问,沉默地任由对方牵引着,走向长街的另一头。
……
眼睁睁看着那押镖人被和尚拉走,一身店小二打扮的汉子脸上那点强装的镇定瞬间瓦解,化作一片死灰般的呆滞。
待那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四周原本跪伏在地的摊贩、行人,已无声无息地缓缓起身。
他们没有散去,反而如同达成某种默契般,动作整齐划一地转了过来,一道道冰冷、麻木,又隐含残忍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汉子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脚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地试图辩解:
“等……等等!听……听我说!我……我还有用!我认识外面的人!我能……我能再给你们找来三个人……不!五个!五个新人!一定能……”
“噗嗤!”
一声沉闷而钝重的利刃入肉声,猝然打断了他所有求饶的话语。
汉子浑身一僵,眼睛陡然瞪大到极致,瞳孔里映出对面摊主那张近在咫尺、布满怨毒的脸。
他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一柄沾着油渍的剔骨尖刀,已深深没入他的胸膛,精准地刺穿了心脏的位置。温热的血液顺着血槽汩汩涌出,瞬间浸透了他粗布的衣服。
“嗬……嗬……”
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一缕殷红的血线从嘴角不受控制地溢出,蜿蜒而下。
面摊摊主握刀的手稳如磐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神里翻涌着冰冷的恨意:
“吃了我的面,没留下钱……还害我开罪了大师。”
他手腕猛地一拧,刀刃在血肉中搅动,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
“今晚……就拿你的心下酒。”
……
“小灵梵寺”。
方烬微微仰头,目光落在闹市中这座静谧寺庙的陈旧牌匾上,那四个字笔画圆融,却隐隐透着一股隔绝尘嚣的孤寂,他不由低声念了出来。
“师弟,一会儿见了师父,切记莫要多言,只听便是。”
领路的和尚侧过头,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难得的郑重:“师父他老人家……最不喜旁人打断。若有不明之处,待出来后,再问我不迟。”
说罢,和尚不再多言,领着方烬径直穿过香火寥寥、光线幽暗的前殿,踏过一条两侧植着疏竹、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润的长廊。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香烛与木头微腐的混合气息,与外间的市井喧嚣恍如两个世界。
最终,他们在殿后一处僻静的厢房外停下脚步。
那房门紧闭,窗纸透出屋内一点如豆的昏黄。
和尚朝房门方向轻轻打了个眼色,方烬会意,略定心神,上前两步,抬手在厚重的木门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咚咚咚。”
声音在寂静的廊下显得格外清淅。
约莫静候了片刻,里面传来一道声音。
那声音宽厚温和,并不疾言厉色,却自有一股沉淀的苍老与安稳力量,仿佛能抚平人心头躁动:
“进来。”
方烬手上微一用力,厢房门扉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向内开启。
屋内的光线比廊下更为晦暗,几乎全靠房间深处一张古朴木案上,唯一一盏青铜油灯支撑。
灯焰如豆,静静燃烧,晕开一圈温暖却有限的昏黄光域,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反而让房间其他角落陷入更深的朦胧。
光影摇曳中,可见一位长须垂胸、面容清癯的老和尚,正盘膝坐在一个陈旧的蒲团之上,双目微阖,手结定印,气息沉静悠长,仿佛已在此静坐了无尽岁月,与这昏暗、这静谧融为一体。
随着方烬的走入,他的双目微微睁开,眼中是看透了世事的沧桑与平静。
“你终于来了。”
“我等了你八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