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到用饭的时辰,客栈里颇为清静。
小二得了闲,便蹭到柜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擦拭着光亮的台面,嘴里絮叨着些锁碎话。掌柜的低头拨弄着算盘珠子,对着一本旧帐簿核数,只偶尔含糊地应上一两声。
“地字三号房的帐,眼看要到期了。”
掌柜的忽然停住动作,象是自言自语般低声道:“得寻个空,去问问客官是否续住。”
“地字三号?”
小二闻言,手上抹布停了停,不由得抬眼望向二楼那扇始终紧闭的房门,凑近些,压低了嗓音:“掌柜的,您不觉得……那屋的客官,有点怪么?”
掌柜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没接话。
小二却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更轻了,带着点窥探到隐秘的不安:“整日关在屋里,不见出来走动,也没叫过吃食茶水……”
他顿了顿,喉头滚动了一下:“而且他那张脸,白煞煞的,从来没见有过别的神色,瞧不出是喜是怒……”
他缩了缩脖子,补充道:“怪渗人的。”
掌柜的抬起眼,横了他一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口气低声呵斥:“客人的事,也是你能胡乱嚼舌根的?做好你的本分,少操些没用的心!”
小二脑袋一缩,转头便要离去。
店小二脖子一缩,转身就要溜回后院。
就在这时——
“嘎吱。”
一声门轴转动的轻响,在安静的客栈里格外清淅。那扇终日紧闭的地字三号房门,突然从里面被拉开了。
那个被他私下形容为“渗人”的客人,走了出来。
他步下楼梯,径直走到一个临窗的位置坐下,身影沐浴在窗外透进来的天光里,一半明,一半暗。
小二僵在原地,不由自主地望向掌柜。掌柜的立刻瞪了他一眼,嘴唇翕动,无声地催促:“还不赶紧过去伺候着!”
小二这才回过神来,赶忙提起精神,小跑着上楼,拎着茶壶来到桌边。他一边熟练地摆上茶碗斟茶,一边忍不住用眼角馀光悄悄打量这位客人。
奇了怪了。
客人脸上先前那层挥之不去的、仿佛戴了面具般的煞白与空洞,此刻竟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和的、甚至略显出神的神色。
此刻,他正微微低着头,专注地凝视着自己的手背,仿佛那手上有着什么极精细的字般。
小二心下稍安,看来自己和掌柜的嘀咕,并没被这位客人听了去。
“客官。”他堆起惯常的热情笑容,询问道:“您想来点儿什么吃食?”
那人并未抬头,只淡淡开口,声音平稳:“店里拿手的酒菜,都给我呈上来。”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酸甜苦辣咸,各样滋味的,都要有。”
小二愣了一下,连忙点头应承:“好嘞!您稍候!”
说罢,转身快步下楼张罗去了。
……
桌边,方烬的视线久久停留在自己的手背上。
原先那些触目惊心的青黑色尸斑,此刻已消退得干干净净,皮肤光洁,甚至在日光下显得有些过分细腻白淅。
他执起茶壶,缓缓向粗瓷茶碗中注入微黄的茶水。水面渐平,如一面模糊的铜镜,倒映出他此刻的面容。
“‘披尸法’果然有效。”
一念及施展“披尸法”时的情形,方烬仿佛感到那股生剜活剥般的剧痛并未真正散去,而是化为无数细密阴毒的钢针,依旧潜伏在每一寸肌肤之下、每一节骨骼深处。
他心中默念,目光与水中倒影相对:“虽是权宜之计,治标不治本,但至少……让我看起来象个活人了。”
水影晃动,那映出的脸庞也随之开始微妙地变化。
嘴角缓缓上扬,拉出一个舒展的、自然而真切的笑容;旋即眉心微蹙,眉眼耷拉,又变作一副货真价实的愁苦模样。
他紧紧盯着水中那张跟随心意不断变换神情的脸,一股深切的满足感,终于冲破了长久以来的冰冷隔阂,熨帖着心神。
每一个修炼禁忌之法的修士,身心都难免被其力量侵蚀、异化。
方烬也不例外,获得力量的同时,身体死去,意识也有着向禁忌转化的趋势。
若只是意识变得冰冷、麻木也就算了。
但身躯死去,一举一动皆褪尽活人气息,宛如一具行走的尸体。
这却触碰到了他心底绝不容退让的底线。
这份执拗的认知,不仅根植于另一个文明世界对“活人”最基本的界定,更出于对死亡的恐惧。
“这还不够……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出现这种情况,但这个世界很奇妙,一定存在让我的身体重新复活的办法。”
“只可惜当初没有向周知行追问此事。”
“更何况……仅仅踏入‘第三天市’,我的肉身便已彻底死去。若继续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这副躯壳迟早会完全崩毁、无法再用。”
他放下茶碗,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细腻却冰冷的手背。
“待到那时,失去了肉身的我……究竟还算什么?”
“是游荡于世的新‘禁忌’,还是……某种勉强维系着人性记忆的奇怪存在?”
方烬眼神闪动,在追求力量的道路上,他并不会有任何迟疑。
但此刻心中又隐隐有种感觉,一旦肉身彻底崩毁,没了肉身的自己,一定会发生极为可怕的事情。
思绪流转间,酒菜已经送了上来。
他看着满满一桌的酒菜,吃了一口,脸上逐渐露出了笑容。
好吃!
…
…
一桌饭菜被方烬以极快的速度风卷残云般吃完。时隔许久,各种鲜明而复杂的滋味重新在口舌间漾开,带来一种久违的鲜活刺激,要说心中毫无欣悦,那是假的。
他将一块碎银搁在桌上,便起身离席,再度回到了房间。
刚在榻上坐定,他便从怀中取出了那枚被浓稠黑暗严密包裹、镇压的幽暗光球。球体中,那一缕诡异的红丝静静蜷伏,纹丝不动,仿佛已彻底陷入沉眠。
方烬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此物。
心念微动间,那包裹在外、层层禁锢的黑暗,开始丝丝缕缕地消散、退去。
就在最后一丝黑暗彻底消弭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缕红丝竟骤然化作一道迅疾无比的猩红流光,如同积蓄已久的毒蛇弹射,猛地自禁锢中挣脱,调转方向,便要朝着紧闭的窗户疾射突围!
“想走?”
方烬眼神骤然转厉,口中冷哼一声。
他周身并无大幅度动作,却有一股晦涩而威严的无形涟漪骤然荡漾开来!
涟漪过处,房间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
那道激射的猩红流光,如同撞上了一面无形的铁壁,猛地一顿,随即被死死禁锢在半空之中,任凭如何挣扎扭动,再也无法前进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