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庙祝的双眼,此刻正被一种超出常人理解范围的漆黑缓缓吞噬。
那并非夜晚的颜色,亦非阴影的浓度,而是一种有生命、有重量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注入瞳孔,又似深渊本身在他眼框中苏醒。
黑暗越来越浓,直到将最后一丝眼白也彻底吞没,化作两汪深不见底、仿佛连光线都能吸进去的墨潭。更令人心悸的是,那潭中似乎有不可见的涡流在缓慢旋转,任何与之对视的目光,都感觉自己的意识被那旋涡拖拽、撕扯。
刹那间,现场几个第一天市的修士,脸色骤然煞白,呼吸本能地屏住,只觉得心神摇曳,脚下发软,仿佛正站在万丈悬崖的边缘,只需那“眼睛”轻轻一“拉”,便会坠入无边的黑暗深处。
就在他们被那诡异双眼攫住心神的瞬间——
“咯吱——咯吱——!!!”
一阵难以形容的、令人灵魂都为之颤栗的摩擦声,无比粗暴地在他们脑海最深处爆开!
那声音尖锐、干涩,仿佛有无数只无形的、生锈的铁爪在疯狂抓挠着头骨内壁,又象是用砂石混合的锈铁在神经上来回狠刮。
剧烈的痛苦让他们不由挪开了目光,从那无边的黑暗中跳了出来。
惊魂未定之际——
“我的身体!?这……这是什么东西!!”
一声扭曲变调的、混合了极致惊骇与茫然的尖叫,撕裂了短暂的死寂。
众人强忍着头颅内的刺痛和那目光的残馀引力,循声望去。
只见一名站在稍前位置的修士,正疯狂地撕扯着自己胸前的衣襟,布料在他颤斗的手指下发出刺耳的撕裂声。他低头看着自己裸露的胸膛,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瞳孔放大到极致,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那里,原本应当是血肉复盖的胸膛,此刻竟诡异地变成了一捆粗糙、干瘪、毫无生机的枯黄稻草!
稻草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紧紧捆扎在一起,形成了胸腔的大致轮廓,甚至能通过草茎的缝隙,隐约看到里面空洞洞的、绝非人类应有的黑暗。
没有心跳,没有温度,只有一股淡淡的、陈年谷仓与尘埃混合的腐朽气味散发出来。
“闭眼!莫看他的眼睛!”
一声清冷中带着急切的低喝,如同冰水般泼洒在众人几近崩溃的心神上。
出声者正是那日在县城班房中所见到的妇人。
她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院落一侧的阴影中,身上依旧穿着那日方烬所见的素雅衣裙,但周身的气质已截然不同。
昔日那种慵懒妩媚、眼波流转的风情荡然无存,此刻她俏脸含霜,眉宇间凝聚着罕见的肃杀与凝重,一双美眸锐利如电,死死锁定在老庙祝。
“阴山娘娘,这……这究竟是什么邪法?”一名还算镇定的老修士,声音里也带上了无法掩饰的颤斗,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有禁忌在他身上。”阴山娘娘低声道。
“我想起来了!他刚刚吃的是噬魂虫!?”有人顿时恍然大悟。
“噬魂虫”三字一出,仿佛带着某种魔力,院落中的空气骤然又冷了几分,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有几位修士眼神闪动,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后挪动了半分。
方烬目光锐利,立刻捕捉到了这几人眼中一闪而过的退缩之意,
他心中警铃大作,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靠近同样面色凝重的林松,用几乎细不可闻的气声问道:“林兄,何为‘噬魂虫’?”
林松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仍死死盯着那微微垂首盯着这边的老庙祝,嘴唇微动,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很快:“此物乃现世为数不多的异数之一,极为稀少,它本身或许不算强大,却对禁忌有用。”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选择最准确的字眼:“寻常‘禁忌’,哪怕再凶再厉,也需遵循某种规则。它们可凭依死物、操纵尸骸,此谓‘披尸’,算是借壳。但活人生机旺盛,魂魄俱全,自有屏障,禁忌难以直接侵夺,此乃常理。”
“但这‘噬魂虫’不同!”
林松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寒意,“它能钻入活人体内,不伤其肉身生机,却能蛀空其神,侵蚀其魂,在生者体内构筑出一个专供禁忌降临的‘空巢’!相当于在活人这扇紧闭的大门上,硬生生撬开一道缝隙,并铺好了迎接主人的信道。”
方烬听得心头一沉,这已经超出了他对禁忌的常规认知。
林松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只剩下气音,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而最可怕的是……有能力、有资格利用这‘噬魂虫’打开的信道,成功降临并占据这‘活人空壳’的……绝非等闲禁忌。它们多半来自‘天市’极深之处,是沉眠于更深黑暗中的最诡谲存在……”
“其层次,起码是第七天市。”
第七天市!
方烬心头陡然一惊,下意识抬头看向那神象之前。
空荡荡的一片。
根本不见“土地爷”!
就在这时,那被“噬魂虫”蛀空、双眸已化作漆黑深渊的“老庙祝”,动了。
他那只枯瘦如柴、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香灰的手臂,以一种极其缓慢、近乎凝滞的速度抬了起来,手掌平伸,五指微微张开,朝向面前惊疑不定的众人。
紧接着,五指缓缓向内弯曲、收紧,仿佛凭空攥住了某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切实存在的“脉络”。
然后,猛地向后一拉!
“呼——!”
并非风声,而是某种更为宏大、更为基础的流动之声。
只见天际源源不断涌来的那些惨白“烟气”,骤然变得粗壮、凝实了数倍!
它们不再飘渺,反而象是从千家万户的灶膛里被迫抽离的、具象化的“生息”,带着些许古怪的杂音,不顾一切地朝着城隍庙大殿中、那柱仍旧插在香炉之上的香汇聚而去,被那一点猩红的火光疯狂吞没。
与此同时,一种难以形容的尖锐嘶鸣,从四面八方、从墙壁的缝隙、从地板的阴影、甚至从空气本身的褶皱里迸发出来!
那声音并非单一的音调,更象是亿万片薄脆的琉璃被人用指甲狠狠划过,再将这些令人牙齿发酸、头皮发麻的噪音层层叠加、扭曲、放大。它们粗暴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在脑海中搅拌、回荡,形成一片混乱而充满了恶意的音噪之海,让意志薄弱者几欲疯狂。
就在这片摧残心智的声浪中,无数道模糊的、半透明的“虚影”,如同水底的倒影晃动,悄然浮现在大殿内外。
他们与现世的一切格格不入,有些虚影甚至直接与在场的修士身形重叠,却彼此互不干扰,仿佛存在于一个完全并行的、只略微渗入此界的深层世界。
这些虚影的面容模糊不清,被一层朦胧的灰白光晕笼罩,只能依稀辨出人形的轮廓。
他们甫一出现,便齐刷刷地转向老庙祝的方向,做出了一个整齐划一的动作——匍匐叩首。
紧接着,恢弘、整齐、却又空洞无比的诵念声,如同经过了千万次的排练,轰然响起,声浪叠加着先前的嘶鸣,在殿梁与砖石间震颤共鸣:
“感恩吾主,赐予果腹之粮!”
“感恩吾主,赐下再生之慈!”
“感恩吾主,赐予苟延之悯!”
“吾主——!”
那呼声层层递进,最终汇聚成一个单调而狂热的称谓,在空旷的大殿内反复回荡,冰冷,没有一丝人性的温度,只有被彻底规训后的绝对服从与献祭般的狂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