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的身影毫不留恋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周勤握着那本小小的记事本,只觉得“苏晚”和“老南市”这两个词,无比沉重,也无比模糊。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被江边的冷风吹散,苏晚裹紧了外套,快步往家的方向走。
刚才救人的紧张与专注褪去,思绪重新回到现实。
救人一命,功德无量,但对于她眼下的困境来说,这只是一个意外插曲。
推开自家小洋楼虚掩的雕花木门,客厅里的灯光温暖而明亮。
柳如烟正坐立不安地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一看到苏晚进门,她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一个箭步冲了过来。
“我的小祖宗,你可算回来了!跑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吓死我跟你爸了!”
柳如烟拉着她的手,上下视图,确认她毫发无伤,这才松了口气。
苏晚任由她检查,温声安抚道:“妈,我就是出去吹吹风,没事的。”
话音刚落,里屋传来了苏成林疲惫的声音。
“回来了就行,让她歇会儿吧。”
苏晚这才注意到,父亲今天下班似乎格外早,只是他并没有在客厅,而是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
晚饭的气氛有些沉闷。
柳如烟准备了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却没人有太多胃口。
苏晚几次想开口询问父亲工作上的事,但看到他那张阴沉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
直到柳如烟将一碗热汤推到苏成林面前。
“成林,吃点东西吧。有什么事,别总闷在心里。”
苏成林象是被这句话点燃了引线,他猛地放下筷子,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他没有说话,只是起身,走到客厅,拿起那个他下班后就一直扔在角落的公文包,然后重重地摔在了沙发上。
厚实的牛皮包与沙发接触,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震得客厅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柳如烟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脸色都白了几分。
“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苏成林胸膛剧烈起伏,他扯了扯自己的领口,象是要挣脱什么无形的束缚。
压抑了一整天的怒火与屈辱,在这一刻终于爆发。
“说什么?说我今天在全体技术会议上,怎么被人指着鼻子骂‘思想腐朽’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被碾碎了自尊的沙哑。
“就因为我在讨论技术革新方案的时候,引用了两句国外文献的观点,就被钱副主任当场打断!”
苏成林攥紧了拳头,骨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凸起。
“他说我这是崇洋媚外,是被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腐蚀了思想!
还拿我们的家庭成分说事,说我这种人,骨子里就流着不干净的血,天生就跟组织离心离德!”
“他让我在几十个同事面前,当众检讨!检讨!”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从苏成林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柳如烟捂住了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知道丈夫在单位里过得不顺心,却没想到会被人如此当众羞辱。
苏晚的心脏则猛地一沉。
来了。
书里那场针对父亲,最终导致整个苏家分崩离析的阴谋,终于拉开了序幕。
一切都和书里写的一模一样。先是借题发挥,用一些捕风捉影的由头在小范围内进行攻击,试探父亲的反应和上头的态度。
如果父亲选择忍气吞声,那么接下来,就会是狂风暴雨般、更加致命的组合拳。
看着父亲那张因愤怒和屈辱而扭曲的脸,再看看母亲那副六神无主、泫然欲泣的模样,苏晚前所未有的冷静。
她站起身,走到父亲面前,直视着他通红的双眼。
“爸,这只是一个开始。”
她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让苏成林和柳如烟同时愣住。
“钱副主任今天这么做,只是在试探。
试探你的底线,也试探上面领导的态度。
如果你这次忍了,下一次,他就会把‘崇洋媚外’的帽子,换成更重、更摘不下来的罪名,直到把你彻底踩进泥里。”
苏成林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这些单位里的人情世故、权斗机锋,她一个刚成年的小姑娘,怎么会看得如此透彻?
柳如烟回过神来,急得团团转。
“那怎么办?那可怎么办啊!要不,要不明天让你爸去给钱副主任送点礼,赔个不是?”
“赔罪?”苏晚冷笑一声,“妈,你觉得这是赔罪就能解决的问题吗?
人家是冲着爸这个位置来的,不把他拉下来,怎么会善罢甘休?”
一句话,戳破了柳如烟所有天真的幻想。
苏成林颓然地坐倒在沙发上,双手插入头发里,痛苦地呻吟。
他一生清高,以技术和学问为傲,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在父母震惊而绝望的注视下,苏晚缓缓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爸,我们辞职吧。”
“什么?!”柳如烟尖叫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晚,你疯了?”
苏晚没有理会母亲的失态,她的视线始终落在父亲身上。
“爸,你扪心自问,这份工作现在对你来说,还剩下什么?
内核项目你沾不到边,每天做的都是些修修补补、整理资料的杂活。
它非但不能给你带来成就感,反而成了一个巨大的靶子,让所有想往上爬的人,都拿你当垫脚石。”
“与其被动地等着他们一步步罗织罪名,把我们家打成反面典型,
最后被屈辱得扫地出门,为什么我们不能主动离开?”
柳如烟还想反驳,苏晚却抢先一步。
“妈,这个时候,爸爸以‘身体不适,需要静养’为由,
主动向组织上递交辞职报告,这叫战略性撤退!
既保全了读书人的体面,也让那些想拿他当靶子的人,一拳打在棉花上!”
苏晚的话,字字句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苏成林和柳如烟的心上。
柳如烟彻底呆住了,她从未想过,人生还有其他选择。
而苏成林,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里,却渐渐亮起了一丝光芒。
是啊。
与其被人屈辱地赶下来,不如自己体面地走。
他这一生,最看重的就是风骨和尊严。女儿的话,象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那把名为“不甘”的枷锁。
他厌恶透了单位里那些腌臜事,早就心灰意冷。
只是为了曾经的理想和抱负,为了那份所谓的“初心”,才一直苦苦支撑。
现在,女儿告诉他,可以不用再撑了。
这一夜,苏成林彻夜未眠。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苏晚下楼时,看到书房的灯还亮着。她轻轻推开门,只见父亲正端坐在书桌前,背脊挺得笔直。
他的面前铺着一张稿纸,手中握着那支陪伴了他半生的英雄牌钢笔。
听到动静,苏成林抬起头,一夜未睡让他看起来有些憔瘁,但他的眼神却异常坚定明亮。
他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蘸了醮墨水,然后在稿纸的最上方,一笔一划,沉稳有力地写下了三个大字。
辞职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