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成林蘸了醮墨水,然后在稿纸的最上方,一笔一划,沉稳有力地写下了三个大字。
辞职信。
这三个字仿佛抽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也仿佛为他注入了全新的生命。
苏晚静静地看着,没有出声打扰,只是轻轻地将房门带上,把空间留给了父亲。
然而,她脸上的凝重却没有丝毫放松。
辞职,只是止损的第一步。真正的危机,从来不是那份工作,而是他们这个家本身。
柳如烟一夜没睡好,眼下青黑一片。她端着一杯热牛奶走到苏晚身边,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书房紧闭的门。
“小晚,你爸他……真的就这么辞了?”
“妈,这才是最好的选择。”苏晚接过牛奶,却没有喝,只是将温热的杯壁贴在自己冰凉的手指上。
“但光辞职,还不够。”
柳如烟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还……还有什么?”
苏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站起身,牵起母亲的手,在家中这栋熟悉的小洋楼里,缓缓走动起来。
她的脚步停在客厅那幅色彩明艳的西洋油画前。
画上是盛开的向日葵,笔触奔放,是柳如烟最喜欢的装饰品。
“妈,这幅画,在别人眼里,不是艺术,是‘西方腐朽文化的毒草’。”苏晚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柳如烟的手指下意识地颤斗了一下。
苏晚拉着她,继续走向餐厅。她的手指划过墙角那套雕花的黄花梨木圈椅,触感温润。
“这套家具,不是传承,是‘封建地主阶级的馀孽’。”
她们走进书房,苏成林已经写完了信,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苏晚的视线扫过书架上那些用锦盒装着的古董字画,以及父亲书桌上那方古朴的砚台。
“这些,更不得了。这是‘四旧’,是需要被砸烂、被烧掉的‘封建糟粕’。”
苏晚的每一句话,都象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苏成林和柳如烟的心里。
他们猛然惊醒,环顾四周。这个他们居住了半辈子,充满了温馨回忆和文化底蕴的家,
在女儿的描述下,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写满了“罪证”的靶子。
每一件珍爱的物品,都可能成为将他们拖入深渊的锁链。
冷汗,瞬间浸湿了苏成林的后背。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些年,
竟然一直带着家人安然地生活在火山口上,对即将喷发的岩浆浑然不觉。
“这……这可怎么办?”柳如烟彻底慌了神,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这些可都是……都是祖上载下来的宝贝啊!”
苏成林心痛如绞,那些家具,那些字画,都是苏家几代人的心血和念想。
他猛地站起来,拳头在书桌上重重一捶。
“搬!我们把东西都搬到地下室去!”他想到了家里那个极为隐秘的储藏空间,
那是当初建造这栋房子时,特意挖出来的,入口藏在一面墙壁后面,外人根本不可能发现。
“没用的,爸。”
苏晚一句话就击碎了父亲最后的希望。她用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智分析道:
“您太小看那些人了。为了抄家,他们能把地砖都撬开,把墙壁都敲碎。
任何密室、夹墙,在他们眼里都无所遁形。
我们以为最安全的地下室,往往是他们最先重点搜查的地方,一个都跑不掉。”
苏成林脸上的血色褪尽,颓然地跌坐回椅子里。
柳如烟更是六神无主,只知道抓着女儿的手臂,喃喃自语:“那怎么办……扔了?还是烧了?我的天……”
看着父母濒临崩溃的模样,苏晚深吸一口气,用一种不容置喙的笃定语气,一字一句地开口。
“爸,妈,你们放心。”
她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苏成林和柳如烟下意识地将视线全部集中在她身上。
“交给我。我有办法,让这些东西……彻底‘人间蒸发’。”
苏晚微微扬起下巴,清亮的眼眸里闪铄着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绝对自信的光芒。
“我能把它们藏到一个,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找不到的,绝对安全的地方。”
苏成林和柳如烟都愣住了。
人间蒸发?
绝对安全的地方?
这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可看着女儿那张镇定自若的脸,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
仿佛藏着无数秘密的眼睛,他们心头的惊疑和慌乱,竟然奇迹般地平复了许多。
他们想起了女儿在医院门口那神乎其技的针灸术,想起了她昨晚那番洞悉时局的清醒分析。
这个他们以为还需要庇护在羽翼下的女儿,不知不觉间,已经成长到了他们无法理解的高度。
最终,苏成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看着苏晚,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小晚。我们……信你。”
这一夜,注定无眠。
苏晚在房间里静静地等待着,直到时钟的指针划过午夜,确认父母都已经沉沉睡去,她才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
整个小洋楼都笼罩在黑暗与寂静之中,只有窗外的月光,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她的目标明确,就是地下室。
按照父亲白天的指引,苏晚在书房一排厚重的书架后,找到了那个伪装成墙壁的暗门。
她摸索到机关,用力一推,一道通往地下的狭窄阶梯便出现在眼前。
一股混合着木料、旧纸和尘土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
苏晚借着微弱的月光,一步步走下阶梯。当她用火柴点亮地下室里的煤油灯时,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眼前的景象,让她几乎停止了呼吸。
这个足有半个客厅大小的地下室里,密密麻麻地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箱,粗略一数,竟有几十口之多。
她怀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口箱子。
箱盖开启的瞬间,珠光宝气几乎要闪瞎她的眼。
满满一箱,全是各种材质、各种款式的首饰珠宝。
翡翠镯子、猫眼石戒指、珍珠项链、嵌着鸽血红宝石的头冠……
每一件都精美绝伦,放在后世任何一个拍卖会上,都足以引起轰动。
她颤斗着手,又打开了旁边的一口箱子。
金光璨烂。
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的,竟然是一根根沉甸甸的大黄鱼!在这里,曾经让她眼馋不已的大黄鱼,竟然沦为了最不起眼的“垫箱底”货色。
苏晚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狂跳。她接连打开了好几个箱子。
有装满了前朝名人字画的,有堆满了珍稀古籍善本的,还有一箱是各种名贵的文房四宝。
最让她震惊的,是角落里那八口上了双重大锁的紫檀木箱。
她费了些力气撬开其中一口,只看了一眼,就猛地合上了盖子。
里面装着的,是一套御赐的朝服和一柄玉如意。
那明黄色的绸缎,那上面用金线绣出的五爪金龙,无声地诉说着苏家曾经拥有过的、无法想象的荣耀。
苏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地喘着气。
她震惊,更感到一阵后怕。
还好,还好父亲有先见之明,早早地就把大部分家产都上交了。
若是这些东西在当年就被翻出来,苏家根本不可能安然度过那几年。
即便如此,剩下的这些,也足以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
想到那些人渣贪婪的嘴脸,想到这些传世珍宝可能被他们肆意瓜分、毁坏,苏晚的后背就窜起一股寒意。
不能再等了。
她站直身体,环视着这满室的宝藏。
下一秒,她意念微动。
奇迹发生了。
那一口口沉重的木箱,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古董、黄金、字画,就在她的注视下,凭空消失,不见了踪影。
空旷的地下室里,只剩下扬起的几缕尘埃,在煤油灯的光晕中缓缓飘荡。
做完这一切,苏晚没有停留。她迅速回到楼上,又象一个勤劳的仓鼠,在自家小楼里巡视起来。
客厅里的西洋画,收!
餐厅里的黄花梨木家具,收!
书房里那些可能会招来祸端的书籍和摆件,通通收走!
她只留下了一些最普通、最不起眼的桌椅板凳和生活用品,确保这个家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甚至有些清贫的知识分子家庭。
等她做完这一切,窗外的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凌晨四点了。
苏晚揉了揉酸涩的眼,打着哈欠,悄悄回了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