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
长街之上,车马喧嚣。
一辆装饰极尽奢华的马车停在路中央,车轮用青铜包裹,车厢上镶崁着绿色的宝石。
“咳……咳咳!”
车厢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紧接着是一道充满厌恶的年轻男声。
“这是什么鬼地方?”
“空气里全是煤灰味和穷酸味!”
“他们喝的水,连我们大宛的马都不会碰!”
车夫是一个高鼻深目的胡人,他傲慢地挥动马鞭,驱赶着挡路的行人。
一辆拉着柴火的牛车,由一个断了条骼膊的老兵赶着,正艰难地从旁边挤过。
“吱嘎”
牛车不小心,车辕在华丽的车厢上划出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找死!”
大宛王子的护卫队长眼中凶光一闪。
他手里的皮鞭如毒蛇般弹出。
“啪!”
一声脆响。
老兵的后背上,瞬间裂开一道血口。
“啊!”
老兵闷哼一声,从牛车上栽倒下来。
周围的秦人百姓顿时怒目而视,但看着那些胡人卫兵腰间的弯刀,却敢怒不敢言。
“一群贱民,也敢挡王子的路?”
护卫队长还要再抽第二鞭。
“住手。”
一个平淡的声音传来。
一辆制式简单,但挂着相府标识的马车,不知何时停在了后面。
车帘掀开,李斯走了下来。
护卫队长看见李斯的官服,动作一滞。
车厢里的大宛王子也探出头来。
他看见李斯,脸上露出一丝不屑。
“原来是秦国的丞相。”
“你的国民弄脏了我的车,我教训一下,你也要管?”
李斯没有理他。
他走到老兵面前,亲自将他扶起。
“老人家,军功几何?”
老兵看着李斯,激动得嘴唇发抖。
“回……回禀丞相,小人乃楼烦军卒,曾随王翦将军破赵,斩首三级……”
李斯点了点头。
他回头,对随从说。
“去,开府库,赏老丈百金,好生医治。”
“喏!”
随后,李斯才转过身,看向大宛王子。
他什么也没说。
就那么看着他。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质问。
那是一种……看死人的眼神。
冰冷,怜悯。
大宛王子被看得有些发毛,但他很快将这种感觉归结为对方的软弱。
“哼。”
他缩回头。
“算你识相。”
“一个贱民而已,本王子不跟你们计较。”
李斯也转身上了车。
车队缓缓驶离。
车内,一名随从低声问。
“丞相,就这么放过他们?”
“一群蛮夷,竟敢在咸阳城当街行凶!”
李斯闭上眼睛,象是睡着了。
“不必。”
他的声音很轻。
“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陛下……快回来了。”
驿馆,专为各国使臣准备的院落。
最好的马厩里,一匹神骏非凡的宝马正在享受着最精细的草料。
它通体赤红,在阳光下仿佛流淌着鲜血。
正是大宛国引以为傲的汗血宝马。
大宛王子拿着一块丝绸,亲手擦拭着马背,脸上全是得意。
他身边,围着一群来自龟兹、楼兰等西域小国的使臣。
“王子殿下,这可真是神驹啊!”
“我从未见过如此神骏的战马!”
大宛王子哈哈大笑。
他指了指马厩角落里,几匹正在吃着粗糠的秦国战马。
“看看。”
“那就是秦国的马。”
“又矮又瘦,跟驴有什么区别?”
一个使臣奉承道。
“是啊,秦人只知种地,哪懂得养马?”
大宛王子把丝绸扔给仆人,声音更大了。
“所以说,秦国不足为惧。”
“他们靠人多,靠蛮力,打败了东边那几个废物国家,就以为自己是天下的主人了?”
“我告诉你们,他们的军队,就象他们的马一样。”
“蠢笨,迟钝!”
“只要我们的联军一个冲锋,就能把他们所谓的铁骑撕成碎片!”
使臣们纷纷点头称是,商量着过几日朝会,要如何联合起来,向秦皇索要更多的好处。
“嘶律律!”
就在这时。
那匹神骏的汗血宝马,突然发出一声惊恐至极的嘶鸣。
它猛地人立而起,四蹄在地上疯狂地刨动。
眼睛里全是血丝。
“怎么回事?”
大宛王子一惊,赶紧上前安抚。
“神驹,安静,安静!”
可那匹马根本不听使唤,象是见到了什么天敌,浑身都在发抖。
“哼,肯定是这咸阳的草料太差,水也太脏!”
王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让马安静下来。
他脸色难看地骂道。
“等见了秦皇,我一定要他把御花园的草都割来喂我的马!”
话音刚落。
“咚。”
一声沉闷的响动,从地底传来。
紧接着。
“咚。”
“咚。”
“咚。”
大地,开始有节奏地颤动起来。
马厩里的瓦片簌簌作响,往下掉着灰尘。
“地震了?”
一个使臣惊慌地喊道。
大宛王子站稳身子,脸上却露出讥笑。
“什么地震。”
“看这劣质的房子,怕不是要塌了。”
“秦国,就是个空架子!”
突然。
城墙的方向,传来了凄厉悠长的号角声。
那不是迎宾的礼乐。
是最高等级的军警戒号!
紧接着,是无数士兵的呐喊。
“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使臣们全都跑出马厩,惊疑不定地望向城墙。
驿馆的管事连滚带爬地跑过来。
“各位大人!快!快上望楼!”
“大军!是大军回朝了!”
“大军?”
大宛王子来了兴趣。
“走,去看看秦国的军队是什么样子。”
他带着一群使臣,登上了驿馆最高的望楼。
视野瞬间开阔。
只见咸阳城外的地平在线,出现了一条黑色的细线。
那条线,在缓缓地向咸阳移动。
“哈哈哈!”
大宛王子第一个笑出声。
“这就是秦国大军?”
“跟乌龟爬一样慢!”
“这种速度,还没到我面前,我的骑兵已经能来回冲杀三个来回了!”
旁边的使臣也跟着附和。
“看来传言夸大其词了。”
王子正要再说几句嘲讽的话。
突然。
一股味道,乘着风,飘了过来。
那不是尘土的味道。
是一股浓烈到让人作呕的铁锈味。
还夹杂着一股……仿佛陈放了数日的血腥味。
“呕……”
一个养尊处优的使臣当场就吐了。
“嘶嚎!!”
楼下马厩里,再次传来汗血宝马凄厉的惨叫。
这一次,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砰!”
一声巨响。
马厩的木栏被直接撞碎。
那匹神骏的宝马冲了出来,却在院子里四肢一软,瘫倒在地。
马腹下,一片水渍和污秽物,瞬间流了一地。
它被活活吓到失禁了!
大宛王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猛地回头,再次望向城外。
那条黑线,已经不再是线。
它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在放大!
那沉闷的“咚咚”声,已经变成了震耳欲聋的雷鸣!
是马蹄声!
是成千上万的战马,以同一个频率踏击大地的声音!
黑色的旌旗,遮天蔽日。
黑色的铁甲,连成一片。
他看清了。
那根本不是一支军队。
那是一群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恶鬼!
每一个骑兵的身上,都缠绕着肉眼可见的煞气。
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麻木的冰冷。
“这……这不可能……”
大宛王子的嘴唇开始发白。
他引以为傲的精锐骑兵,和眼前这支军队比起来,就象是一群拿着木棍的孩子。
他的目光,越过那令人窒息的黑色骑兵方阵,望向后方。
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条传说中,长达十里的“灰色尾巴”。
那不是什么辎重车队。
那是一条河。
一条由人组成的,望不到尽头的灰色长河!
数十万衣衫褴缕,蓬头垢面的人,脖子上套着粗大的铁链,像牲口一样被串在一起。
他们麻木地,跟跄地,被驱赶着前进。
那是匈奴人。
男女老少,全都在里面。
一个民族。
一个完整的民族,就这么被当作战利品,被牵了回来!
在那条灰色长河的最前方。
一个青年,骑在一匹黑马上。
他身上那件曾经华贵的袍子,早已被干涸的血迹染成了黑褐色。
他的脸上,溅满了斑驳的血点。
他的手里,没有拿马鞭。
而是一柄还在往下滴血的剑。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大宛王子身体一晃,差点从望楼上摔下去。
他不知道那个青年是谁。
但他看懂了。
他脑子里回响着咸阳城里的传言。
灭国。
原来,这不是一个形容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