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脏兮兮的湿布,“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就象是开启某个开关的信号。
扶苏盯着眼前这张脸。
这张脸他太熟了。
咸阳宫正殿最中间,挂着的那幅画象,他从小拜到大。
那是二十岁的父皇。
是横扫六国,气吞万里的祖龙。
但画象毕竟是死的。
眼前这个人,是活的。
剑眉入鬓,鼻梁高挺,那双狭长的凤眼里,藏着能把人冻僵的寒气。
唯一的区别是。
这人太年轻了。
皮肤紧致,连一丝皱纹都找不到,比他这个当儿子的看着还要精神。
扶苏的脑子象是被大锤狠狠砸了一下。
嗡嗡作响。
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风箱破损般的动静。
“父……父……”
喊不出来。
根本喊不出来。
这太荒谬了。
哪有人越活越年轻的?
哪有皇帝不在咸阳养病,跑到边疆来砍人的?
赢子夜骑在马背上,看着扶苏那副仿佛见了鬼的表情,乐不可支。
他把手里的肉干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补了一刀。
“大哥,别卡带啊。”
“父什么?父王?父亲?还是父皇?”
赢子夜伸出小胖手,指了指嬴政那张胶原蛋白满满的脸。
“咋样?是不是挺嫩的?”
“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弄来的……咳咳,是父皇感动上苍,特意返老还童,下来体察民情的。”
“你看这皮肤,这光泽。”
“你要不要上手摸摸?”
扶苏被这番话震得三魂七魄都飞了一半。
返老还童?
感动上苍?
如果是别人说,扶苏一定觉得这是妖言惑众。
但看着眼前这张脸。
再看看旁边蒙恬那一脸“虽然我不理解但我大受震撼”的表情。
扶苏信了。
“父……父皇!!”
这一声,撕心裂肺。
扶苏双腿一软。
没有任何缓冲。
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膝盖砸在坚硬的石板路上,发出一声闷响。
周围的守军都看傻了。
这真的是陛下?
那个传说中威严无比的始皇帝?
“哗啦——”
不等众人反应。
蒙恬第一个跳下马,单膝跪地。
“参见陛下!”
紧接着。
王离跪下了。
五千玄甲铁骑跪下了。
城门口那些浑身是伤的秦军士卒,也跟着跪下了一大片。
山呼海啸。
“万岁!万岁!万岁!!”
声浪震得城墙上的灰都在往下掉。
只有赢子夜还坐在马上,晃荡着两条小短腿,一脸看戏的表情。
嬴政看着跪在脚边的扶苏。
看着这个大儿子满身的血污,还有那一脸没出息的眼泪。
他皱了皱眉。
往前迈了一步。
伸出手。
那动作,似乎是要去搀扶。
扶苏感动坏了。
父皇这是……心疼我了?
他抬起头,满眼濡慕,正准备说几句感人肺腑的话。
“啪!”
一声脆响。
嬴政的手并没有去扶他的骼膊。
而是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拍在了扶苏的后脑勺上。
力道不小。
打得扶苏一个趔趄,差点脸着地。
扶苏懵了。
捂着后脑勺,不可置信地看着嬴政。
嬴政收回手,冷哼一声。
“哭什么哭?”
“朕还没死呢!”
“堂堂大秦长公子,当着三军将士的面,哭得象个娘们!”
“丢不丢人?!”
扶苏更咽了一下,把眼泪憋了回去。
“儿臣……儿臣是喜极而泣……”
“喜个屁!”
嬴政根本不听解释。
他指着身后那满地的匈奴尸体,又指了指城头上那些残破的秦军旗帜。
声音陡然拔高。
“朕要是再晚来半个时辰。”
“你是不是就打算抹脖子了?”
“你是不是觉得,死在城头上,就算是尽忠了?”
扶苏低下头。
那一巴掌没打醒他,但这几句质问,让他羞愧难当。
“儿臣……无能。”
“匈奴势大,儿臣兵力不足,只能死守……”
“死守?”
嬴政气笑了。
那张年轻俊朗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暴戾。
“你有三十万人!”
“蒙恬给你留了三十万精锐!”
“对面也是三十万!”
“一换一都能把他们换光!”
“结果呢?”
“被人围着打,连城门都不敢出!”
“你的兵呢?你的将呢?你的血性呢?!”
每一个字,都象是鞭子,抽在扶苏身上。
扶苏咬着牙。
他抬起头,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
这是他最后的坚持。
“父皇!”
“兵者,凶器也!”
“圣人云,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
“儿臣不愿多造杀孽,只想以仁义感化……”
“闭嘴!!”
嬴政暴怒。
他最烦的就是这两个字。
仁义?
这他妈能当饭吃?
还是能挡住匈奴的刀?
嬴政手按在剑柄上,指节发白。
要不是亲生的,这一剑已经劈下去了。
“感化?”
“你拿着《论语》去跟匈奴人念吗?”
“你问问那个被砍断一只手的头曼,他听得懂吗?!”
“蠢货!”
“无可救药的蠢货!!”
嬴政越骂越气。
抬脚就要踹。
扶苏闭上眼,梗着脖子,一副“你打死我我也是对的”的死猪不怕开水烫模样。
这就是腐儒教出来的好学生。
又臭又硬。
就在嬴政的大脚板即将亲密接触扶苏面门的瞬间。
一只小手伸了过来。
拉住了嬴政的衣摆。
“爹,消消气。”
“这可是真皮靴子,踹坏了怪可惜的。”
赢子夜从马背上跳下来。
笑嘻嘻地拦在两人中间。
嬴政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火气。
“你也替他说话?”
“这种废物,不打醒他,大秦迟早毁在他手里!”
赢子夜摇了摇头。
他走到扶苏面前。
此时的扶苏,还跪在地上,一脸的委屈和倔强。
“大哥。”
赢子夜蹲下身子,视线和扶苏齐平。
“你觉得自己没错,是吧?”
“你觉得你是为了百姓,为了少死人,才不出战的,是吧?”
扶苏没说话。
但他那个眼神,明显就是这个意思。
“行。”
赢子夜点了点头。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然后。
一把抓住了扶苏的衣领。
八岁的孩子,力气却大得吓人。
“起来。”
赢子夜声音不大。
但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冷意。
扶苏被迫站了起来,踉跟跄跄。
“九弟,你干什么?”
“我不干什么。”
赢子夜没松手。
就象拖着一个破布袋子一样,拽着扶苏往城里走。
“既然大哥觉得仁义无敌。”
“那咱们就去看看。”
“看看你那该死的仁义,到底救了多少人。”
“去哪里?”扶苏挣扎著。
“伤兵营。”
赢子夜头也不回。
脚步越来越快。
“别晕过去,把眼睛给我睁大了。”
“好好看看。”
赢子夜回过头。
那张天真烂漫的小脸上,此刻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寒的嘲讽。
“你脑子里进的水。”
“是怎么变成这满地的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