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闭眼。”
赢子夜的声音很嫩。
但这四个字,象是钉子一样,钉进了扶苏的耳朵里。
他被拽着衣领,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脚下是被鲜血浸透的泥土。
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咕叽”的声音。
那是血浆混合着内脏被踩碎的动静。
“看看这个。”
赢子夜停下了脚步。
他指着路边的一具尸体。
那是一个年轻的民夫。
脑袋已经没了。
脖子的断口处,参差不齐,象是被什么钝器硬生生砸断的。
手里还死死抓着一块用来守城的石头。
“认识吗?”
赢子夜问。
扶苏浑身都在哆嗦。
他想扭过头去。
不想看。
真的不想看。
“我让你看!”
赢子夜猛地一拽他的领子,把他的脸硬生生按向那具无头尸体。
距离不到半尺。
那股浓烈的腥臭味,直冲脑门。
“他叫二狗。”
“昨天还在给你送饭,问你能不能给家里写封信。”
“你说行,你说还要教他识字。”
赢子夜冷笑了一声。
“现在好了。”
“脑袋都没了,还识个屁的字。”
“呕!!”
扶苏再也忍不住了。
他一把推开赢子夜,扑到旁边的墙根下。
胃里象是有一只手在疯狂搅动。
黄水混着早饭,稀里哗啦地吐了一地。
他吐得眼泪鼻涕横流。
整个人都在抽搐。
嬴政站在不远处,抱着那把滴血的太阿剑。
冷冷地看着。
没说话。
也没让人去扶。
“吐完了?”
赢子夜站在扶苏身后,递过去一块布。
不是擦嘴的。
是那个民夫身上撕下来的,带着血。
“吐完了继续走。”
“这才哪到哪。”
赢子夜象个没有感情的阎王。
拖死狗一样,拖着扶苏继续往前。
前方的巷子里。
更惨。
一个妇人倒在血泊里。
衣衫不整。
身上插着三四支断箭。
而就在她身边不远的木桩上。
钉着一个婴儿。
只有几个月大。
一杆长矛,直接穿透了那小小的身躯,把他钉死在木头上。
婴儿的眼睛还睁着。
象是在控诉这个世界。
“啊!!”
扶苏发出一声惨叫。
他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手脚并用着往后退。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们是百姓啊!”
“匈奴人也是人,为什么能下这样的毒手?!”
扶苏崩溃了。
这和他书上学的不一样。
书上说,人性本善。
书上说,只要以礼相待,蛮夷也会被感化。
可眼前这一幕。
只有兽性。
哪来的人性?
“因为你慢了。”
赢子夜走到那木桩前。
他伸出手,轻轻合上了那个婴儿的眼睛。
转过身。
脸上的表情,比这满地的死尸还要冷。
“匈奴攻进这条巷子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你在城楼上尤豫。”
“你在想,射箭会不会激怒他们,会不会让和谈彻底破裂。”
赢子夜一步一步走到扶苏面前。
居高临下。
“就因为你晚下令了一刻钟。”
“这孩子死了。”
“这妇人死了。”
“这条巷子里的一百三十六口人,都死了。”
“杀他们的不是匈奴的刀。”
“是你。”
“是你那个可笑的、虚伪的、一文不值的仁义!”
每一个字。
都象是一把刀。
狠狠地捅进扶苏的心窝子。
再搅上一圈。
“不……不是我……”
扶苏抱着头,把脸埋进膝盖里。
“我不想的……”
“我真的不想的……”
“起来。”
赢子夜根本不给他逃避的机会。
再次把他拽了起来。
“去见最后一个人。”
两人穿过半个城区。
来到了一处临时的停尸房。
这里堆满了尸体。
但正中间,摆着一副简陋的担架。
上面躺着一个中年将领。
满身是血。
身上密密麻麻,插满了箭矢。
活象个刺猬。
最致命的一箭,正中眉心。
扶苏看到这个人的瞬间。
整个人象是被抽走了骨头。
“王……王副将……”
他扑通一声跪下。
手颤斗着,想要去摸那张满是血污的脸。
却又不敢。
这是他的副将。
这半个月来,一直陪在他身边,苦苦劝他出战的副将。
“就在半个时辰前。”
赢子夜的声音幽幽响起。
“城门破了。”
“一支冷箭射向你。”
“你当时在干什么?”
“哦,对了。”
“你在背那该死的《论语》。”
“你在求圣人保佑。”
赢子夜指着王副将那张死不暝目的脸。
“他替你挡了这一箭。”
“还有身上这一百零八箭。”
“都是替你挡的。”
扶苏的眼泪,象是断了线的珠子。
砸在王副将冰冷的盔甲上。
“我对不起你……”
“老王……是我害了你……”
“我想问你个问题。”
赢子夜蹲下身。
看着哭成泪人的扶苏。
“那一箭射过来的时候。”
“把你那个王副将射成刺猬的时候。”
“你想的是什么?”
“是孔夫子的教悔?”
“是天地君亲师?”
“还是……”
赢子夜凑到扶苏耳边。
声音很轻。
却很毒。
“还是在想,怎么杀光那帮畜生?”
扶苏愣住了。
他停止了哭泣。
呆呆地看着王副将眉心那支箭。
那一瞬间。
他脑子里没有圣人。
没有文章。
只有恨。
滔天的恨。
“我错了……”
扶苏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鲜血直流。
“是我错了!”
“是我迂腐!是我无能!”
“我是大秦的罪人!!”
哭声凄厉。
回荡在停尸房里。
嬴政站在门口。
看着这一幕。
原本紧锁的眉头,稍微松开了一点。
还好。
还能感觉到疼。
要是这时候还在满嘴仁义道德。
那这个儿子,就真的只能废了。
就在这时。
门口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长公子!长公子您在哪?”
几个穿着儒袍的老头,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他们身上倒是挺干净。
一看就是刚才躲在后面没敢露头。
现在仗打完了。
他们出来了。
为首的一个老儒生,看到跪在地上的扶苏,大惊失色。
“哎呀!公子!”
“您这是作甚?”
“这满地的污秽,怎能沾污您的千金之躯?”
老儒生想要去扶扶苏。
却看到了站在一旁的赢子夜。
还有那满地的尸体。
老儒生眉头一皱。
一脸的痛心疾首。
“有伤天和!简直是有伤天和啊!”
“这仗打得太惨烈了!”
“九皇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老儒生指着赢子夜,唾沫星子横飞。
“虽说是赢了,但杀了那么多人。”
“还在城门口筑京观。”
“此乃暴行!”
“圣人云,杀降不祥。”
“你这样做,会折损大秦的阴德啊!”
另外几个儒生也跟着附和。
“是啊是啊。”
“太残暴了。”
“把那些匈奴人放了,感化他们,这才是王道。”
“刚才那爆炸声,吓坏了城里的百姓,这也是罪过啊。”
这群人。
站在秦军将士的尸体堆里。
站在血流成河的土地上。
指责刚刚救了他们命的人。
太残暴。
赢子夜笑了。
气笑了。
他没理那几个老帮菜。
而是弯下腰。
从地上捡起一把刀。
那是一把匈奴人的弯刀。
上面还沾着王副将的血。
“咣当!”
赢子夜把刀扔到了扶苏面前。
刀锋碰在石头上。
溅起几点火星。
“大哥。”
赢子夜指了指那几个还在喋喋不休的儒生。
“听见没?”
“他们在教你做人呢。”
“他们说,王副将白死了。”
“他们说,这满城的百姓白死了。”
“他们觉得,刚才那一仗,咱们不该打,该跪着求匈奴人别杀人。”
赢子夜的声音里,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这几个酸儒,刚才匈奴人来的时候,躲在粪坑里不敢出来。”
“现在安全了。”
“跑出来指点江山了。”
“你听着不烦吗?”
扶苏看着地上的刀。
刀刃上,那个缺口,依然锋利。
映出他那张满是泪痕和血污的脸。
那几个儒生还在叫唤。
“长公子,您快说句话啊!”
“您是仁义君子,不能看着九皇子误入歧途啊!”
“要立刻下令拆了京观,给匈奴人赔礼……”
“我不烦。”
扶苏突然开口了。
声音很哑。
听不出情绪。
他伸出手。
那只握惯了毛笔,修长白淅的手。
此刻。
死死地。
握住了那把带血的弯刀。
指节用力到发白。
手背上的青筋,一条条暴起。
“公子?”
那个老儒生愣了一下。
他觉得今天的扶苏,有点不对劲。
“公子,这刀乃是凶器,您拿着不妥……”
扶苏没有理会。
他用另一只手,撑着地面。
缓缓地。
站了起来。
动作很慢。
象是一个背负着千斤重担的人,终于直起了腰。
他抬起头。
原本那双温润如玉、充满仁爱的眸子。
此刻。
只有一片黑。
象是被墨汁浸透了。
又象是……
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