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口的风,带着一股子腥味。
扶苏扶着墙垛,腿肚子还在转筋。
他那一身白袍早就看不出本色了。
全是血浆子,干了以后硬邦邦的,像穿了一身铁皮。
头发散得象个鸡窝,脸上黑一块红一块。
活象个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要饭花子。
他对面。
嬴子夜骑在马上,干干净净,象是个出来踏青的富家小少爷。
两人大眼瞪小眼。
“九弟?”
扶苏嗓子哑得象吞了把沙子。
他往前跟跄了两步,手里的剑“哐当”掉在地上。
“真是你?”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扶苏眼圈瞬间红了。
他以为这是做梦。
甚至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但他顾不上这些。
他猛地扑了过来,张开双臂,想要抱住这个此时看起来无比亲切的弟弟。
“危险啊!这里是战场!”
“你才八岁,乱跑什么!快让大哥看看伤着没!”
眼看那个满身血污的怀抱就要落下。
“停!”
嬴子夜坐在马上,伸出一只小手。
做了一个“不行”的手势。
另一只手,死死地捏住了鼻子。
身体还要往后仰了仰。
“大哥,别动。”
“站那儿就好。”
扶苏愣住了。
两只手尴尬地悬在半空。
“怎么了?”
嬴子夜一脸嫌弃,象是在看一坨行走的生化武器。
“你馊了。”
“这味儿,比刚才那群匈奴人还冲。”
扶苏呆滞了两秒。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
确实。
这几天吃喝拉撒都在城墙上,又杀了一天的匈奴,身上混合着汗臭、血腥味和焦糊味。
那味道,能把苍蝇熏晕过去。
但他不在乎。
这种时候,谁还在乎味道?
他的眼泪,“哗”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冲刷着脸上的泥垢,冲出了两道白印子。
“九弟啊!”
“你能来……大哥高兴!”
“可是……”
扶苏看了看赢子夜,又看了看那些玄甲骑兵。
脸上全是绝望。
“是不是咸阳出事了?”
“是不是父皇他……”
“大秦是不是没人了?怎么让你一个孩子领兵?”
他越想越怕。
若不是到了亡国灭种的关头,怎么会让一个八岁的皇子,带着几千人来北境送死?
嬴子夜翻了个白眼。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肉干,塞进嘴里嚼了嚼。
“把心放肚子里。”
“那老头子身体好着呢。”
“早饭能吃三碗饭,刚才还能砍三百个人。”
“比你强多了。”
扶苏没听懂后半句。
但他听懂了前半句。
父皇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
扶苏长长出了一口气,腿一软,差点跪地上。
只要父皇还在,大秦的天就塌不了。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和鼻涕。
把那两道白印子又抹花了。
目光越过赢子夜。
落在了后面那个骑着黑色高头大马的年轻将军身上。
这人一身玄甲。
虽然脸上沾着血,看不清五官。
但那股气势。
就象一座山。
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刚才就是这个人。
单枪匹马。
杀穿了匈奴大阵。
砍了头曼的一条骼膊。
这是战神啊!
是大秦的救世主!
扶苏整了整身上破烂的衣冠。
虽然很滑稽,但他做得很认真。
他双手抱拳,弯腰,一躬到底。
行了一个最标准的大礼。
“扶苏,拜见将军!”
“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多谢将军救上郡百姓于水火!”
“此等大恩,扶苏没齿难忘!请受扶苏一拜!”
说着。
他真的就要跪下去磕头。
后面。
蒙恬骑在马上,脸憋成了猪肝色。
他死死咬着嘴唇。
肩膀一耸一耸的。
不敢笑。
绝对不能笑。
一笑就要掉脑袋。
旁边的王离更是把头埋进了马鬃里,掐着自己的大腿。
就连那些锦衣卫,一个个也都面部抽搐,表情管理彻底失控。
太子殿下……给陛下磕头叫恩公?
这画面。
太孝了。
真是父慈子孝啊。
嬴子夜坐在马上,笑得小肚子都在抖。
他没拦着。
这种名场面,不录下来发朋友圈真是可惜了。
嬴政居高临下地看着扶苏。
看着这个被自己骂了无数次的迂腐儿子。
看着他那副狼狈却又真诚的样子。
嬴政没动。
也没下马。
甚至连那把还在滴血的剑都没收起来。
“起来吧。”
嬴政开了口。
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
扶苏直起身子。
但他不敢抬头直视。
这是对强者的尊重。
“敢问将军尊姓大名?”
“属哪一部?”
“回朝之后,扶苏定当向父皇请功,封万户侯!”
蒙恬终于忍不住了。
“咳咳咳!!”
他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象是要把肺咳出来。
万户侯?
你给你爹封万户侯?
你这是要造反啊!
扶苏奇怪地看了一眼蒙恬。
“蒙将军,你没事吧?”
蒙恬摆摆手,脸红脖子粗。
“没事……嗓子痒……有点……有点风寒。”
嬴政瞥了蒙恬一眼。
蒙恬立马闭嘴,坐得笔直。
嬴政转过头,看着扶苏。
嘴角带着一丝玩味。
“某乃……赵正。”
扶苏一愣。
“赵正?”
这名字……
好耳熟。
而且……
既然姓赵。
“将军是……赵地人?还是……宗室?”
嬴政没回答。
他骑着马,往前走了两步。
马蹄子差点踩到扶苏的脚面上。
“你这仗,打得真烂。”
嬴政冷冷地说道。
毫不留情。
当着几千将士的面。
直接打脸。
“守城守成这个鸟样。”
“被人围着打,连个屁都不敢放。”
“还要靠一个八岁的孩子来救你。”
“这就是你的仁义?”
“这就是你的道理?”
每一句话。
都象是一个巴掌。
狠狠地抽在扶苏脸上。
刚才还满脸感激的扶苏,脸色瞬间白了。
不是因为生气。
而是因为这种语气。
这种训斥儿子的语气。
太熟悉了。
熟悉到让他骨头缝里都在冒凉气。
在大秦。
只有一个人敢这么跟他说话。
只有一个人,骂他的时候,他连头都不敢抬。
可是……
这声音明明是个年轻人啊!
扶苏猛地抬起头。
死死地盯着马上的“赵将军”。
那双眼睛。
狭长,锐利,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
即使沾满了血污。
也挡不住那股让人想要跪下的威压。
扶苏的心跳,漏了半拍。
“你……”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扶苏的声音在发抖。
他往后退了一步。
那种来自于血脉深处的压制感,让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赢子夜看戏看够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湿布。
那是刚才青龙递给他的。
“行了。”
“大哥,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这都认不出来?”
嬴子夜从自己的马上跳到了嬴政的马背上。
动作灵活得象只猴子。
他拿着那块湿布。
根本不管嬴政愿不愿意。
直接呼在了那张杀气腾腾的脸上。
“来,爹,把妆卸了。”
“别吓唬老实人了。”
嬴政皱眉。
“拿开。”
“哎呀别动,这血干了不好擦。”
嬴子夜两只手用力一抹。
在嬴政脸上胡乱搓了几下。
象是擦桌子一样。
把那些暗红色的血迹,连带着泥土,全都擦了个干净。
露出了一张年轻,英俊,却又威严无比的脸。
那张脸。
和咸阳宫里挂着的,那幅始皇帝二十岁登基时的画象。
一模一样。
嬴子夜把脏兮兮的布条随手一扔。
指着嬴政的脸。
对着已经完全石化的扶苏,咧嘴一笑。
“大哥。”
“你再仔细瞅瞅?”
“这‘赵将军’,你真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