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初的bj，春天终于摆脱了冬天的尾巴，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剪辑室里，气氛却和窗外的春意盎然截然相反。
三台巨大的显示器呈半弧形包围着刘易阳，每台屏幕上都闪铄着不同的画面。
左边是《魔女》里刘艺菲吊着威亚在空中旋转踢击的慢动作回放。
中间是《初恋这件小事》里，景田饰演的“小水”躲在树后偷看“阿亮学长”朱一龙打篮球的青涩镜头。
右边则是《向阳处的她》中，舒唱在黄昏的阳台上独自落泪的细腻特写。
“咔哒。”
刘易阳按下空格键，左边的画面定格在刘艺菲落地前的那一帧。
他身体前倾，鼻尖几乎要贴到屏幕上，眉头皱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不对……”他喃喃自语，右手无意识地转动着鼠标滚轮，让画面一帧一帧地往前磨，“这个缓冲感…还是假。威亚的痕迹太重了。”
他抓起桌上那本已经被翻得卷边的分镜本，快速翻到映射页码，上面用红笔画满了圈圈和箭头。
“这里应该有个腰腹发力的细微调整……老陈！”他头也不回地朝门外喊。
门被推开一条缝，制片主任老陈探进半个脑袋：“刘导？”
“给韩国特效团队发邮件，第47号镜头，落地前的物理仿真需要重调。艺菲的身体重心变化曲线不对，现在看起来象被绳子拽下来的，不是自己跳下来的。”。”
“明白！”老陈迅速在小本子上记下，关门退了出去。
刘易阳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端起那杯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大口，苦涩的滋味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这时，扔在键盘旁边的手机震动起来，“嗡嗡”地在桌面上转了小半圈。
他瞥了一眼，是个陌生号码。
手指悬在红色挂断键上方时，他顿了顿。
这号码……尾号7749……好象在哪里见过？
脑子里快速检索。
银行？派出所？还是……
半年前的那个下午突然跳进脑海，自助银行、at机、差点被骗的傻姑娘李芹的脸。
哦，是她啊。
刘易阳挑了挑眉，视线终于从屏幕上移开，按下了接听键。
“喂，哪位？”他的声音因为长时间没说话而有点干涩。
电话那头安静了大概两秒钟，然后一个清亮中带着明显紧张的女声传了过来。
“刘老师您好！我是李芹，就是去年夏天，在银行自助取款机那里，您帮我……帮我识破诈骗的那个……”
她的声音通过听筒传来，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脆，还有那种打电话给不熟悉的人时特有的小心翼翼。
背景音很安静，应该是在室内。
刘易阳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一点，他干脆把播放器全暂停了，身体向后靠在人体工学椅的靠背上。
“哦，是你啊。”
他声音放松下来，甚至还带上了一丝调侃，“怎么，时隔半年又想起来感谢我了？该不会这半年又攒了一笔学费，差点被新的‘警察同志’盯上了吧？”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李芹在电话那头的声音立刻提高了八度，急切地否认，隔着电话都能想像出她摇头摆手的模样，“那次之后我就特别小心了！陌生号码我基本都不接的，银行发来的短信我都要反复看好几遍才信！”
她说完，似乎意识到自己反应有点大，声音又降了回去，变得有点不好意思。
“那个，刘老师，我打电话来，其实是想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哦？”刘易阳挑了挑眉，虽然早就知道答案，但还是配合地问，“什么好消息？捡到钱了？”
“比捡到钱还好！”李芹的声音里压不住的雀跃像气泡水一样冒出来，“我试镜成功了！《红楼梦》剧组，李少红导演的新版《红楼梦》，我……我拿到薛宝钗的角色了！”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又快又轻，象是怕说慢了，这个好消息就会飞走似的。
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激动，还是清清楚楚地通过电波传了过来。
刘易阳眼前闪过前世那个在各大颁奖礼上优雅得体、在荧幕上塑造了一个又一个经典角色的李沁，又闪过半年前在at机前那个穿着简单白t恤、眼神干净又有点傻气的女学生。
这种时空交错的恍惚感，让他有几秒钟没说话。
“刘老师？”李芹在那头小心翼翼地问，大概是没听到回应，以为自己信号不好。
“在呢，”刘易阳回过神来，语气里带上了真实的赞许，“可以啊，薛宝钗。那可是金陵十二钗之首，‘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蘅芜君。恭喜你了。”
这句“任是无情也动人”一出来，电话那头的李芹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声音里透出惊喜。
“刘老师您也读《红楼梦》？”
“干这行的，四大名着总得翻翻吧。”刘易阳说得轻描淡写。
“总之，真的恭喜你。”他重复了一遍，“这是个很好的起点。”
“谢谢刘老师！”李芹的声音更欢快了，像只终于找到松果的小松鼠，“所以我就想，要是您最近不忙的话，我想请您吃顿饭，好好谢谢您上次的帮助。真的，要不是您当时拦着我，我别说试镜《红楼梦》了，可能连来bj的路费和住宿费都没了，早就回上海了……”
刘易阳转了下椅子，面朝窗外。
他看了眼计算机屏幕上暂停的三个画面，又瞥了眼墙上白板密密麻麻的待办事项。
电话那头，李芹还在小声而期待地等着他的回答。
刘易阳脑海里又闪过那个画面：前世某个电影节的晚宴上，李沁举着酒杯，微笑着和几位导演制片人交谈，举止得体，谈吐有物，已然是一线花旦的气场。
此刻电话里的这个声音，还带着未脱的学生气和初入行业的忐忑。
这种奇妙的对比，让他心里有些怪怪的。
“行啊，”他说，声音比刚才更温和了些，“什么时候？”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如释重负的呼气声，随即是几乎要雀跃起来的声音：“您哪天方便？我10号就要进组开始封闭培训了，这周末都有空的！”
刘易阳伸手拿过桌角的台历，翻了翻。
周六晚上原本标注着“审《魔女》粗剪第三版”，不过……可以挪到周日早上。
“那就周六晚上吧。”他用笔在周六那格画了个圈，“地方你定，别太破费，你现在还是学生，剧组培训期那点补贴，留着自己用。”
“不破费不破费！”李芹连忙说，“我知道一家好吃的馆子，价格很合适的！那我定好位置，把地址发给您？”
“成。”
“太好了！谢谢刘老师！”她的开心几乎要通过电话溢出来，“那，周六见！”
“周六见。”
挂了电话，刘易阳把手机放回桌上，盯着暗下去的屏幕看了几秒，忽然笑了起来。
鬼使神差地，他打开流览器，在搜索框里敲下“新版《红楼梦》薛宝钗饰演者”。
页面加载出来，果然在演员表里看到了“李芹”这个名字，后面跟着的简介还很简短：“上海戏曲学院学生，曾出演……”
配图是一张试妆照，穿着简单的戏服，梳着古装发型，脸上妆容很淡，看起来比半年成熟了一些，眼神里的青涩还没完全褪去。
“还真是……”刘易阳靠在椅子上，自言自语，“命运的齿轮开始转了。”
前世的他，作为半个圈内人和影迷，对李沁的印象相当不错。
这姑娘演戏扎实，不炒作，挑剧本有眼光，从电视剧转战大银幕也很成功。
《红楼梦》是她的起点，但绝不是终点。
后来《千金归来》、《楚乔传》、《庆馀年》……一步步走得稳当。
更重要的是，在鱼龙混杂的娱乐圈，她能一直保持那种干净的气质，这很难得。
剪辑室的门又被推开，这次是郭凡，他手里晃着一个银色的u盘，脸上带着熬夜奋战后的亢奋和油腻。
“阳子！《初恋》终极版预告片，第三稿，刚出炉！热乎的！我跟你说，这次绝对炸！我用了你上次说的那个‘情绪递进剪辑法’，从暗恋的小心翼翼，到努力的坚持，再到逆袭的绽放，最后那个回眸一笑，配乐推到最高潮……啧，我自己看了五遍，遍遍起鸡皮疙瘩！”
郭凡机关枪似的说完，才注意到刘易阳盯着计算机屏幕在发呆，“哎？你看啥呢？红楼梦？咋，下一步要拍古典名着了？”
刘易阳关掉流览器页面：“没事，查点资料。预告片我看看。”
“必须看！我都等不及要听你的评价了！”郭凡把u盘插进计算机，熟练地找到文档点开。
周六傍晚，刘易阳按照李芹发来的短信地址，七拐八绕地走进了一条不算宽敞但很干净的胡同。
“拾味斋”。
门脸不大，木制的牌匾，两盏红灯笼已经亮了起来，在渐暗的天色里散发着暖融融的光。
刘易阳今天穿得很随意，浅灰色的棉质衬衫，袖子挽到小臂，下身是条修身的深色牛仔裤，脚上一双普通的帆布鞋。
2008年，狗仔文化还没那么疯狂，他这个新晋导演的知名度也还没到走哪儿都被围堵的地步。
他刚在门口站定，还没来得及打量周围，旁边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李芹探出了半个身子。
“刘老师！您真准时！”她眼睛一亮，脸上立刻绽开笑容。
她今天穿了件浅红色连衣裙，长度到膝盖，外面套了件米白色的针织开衫。
头发没有象上次那样扎起来，而是柔顺地披在肩上，发尾带着自然的弧度，显然是精心打理过。
脸上化了淡妆，眉眼显得更加清秀，唇上点了淡淡的粉色，整个人看起来比半年前少了许多学生气，多了几分温婉和文静。
“刚到。”刘易阳笑了笑，打量了她一眼，“恩，不错，有点薛宝钗‘品格端方，容貌丰美’的意思了。剧组培训见效了？”
李芹被他这么一说，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边的头发：“培训可严格了。每天要练站姿、坐姿、走路、行礼，还有说话的语气、节奏……老师说，薛宝钗是大家闺秀，一举一动都要有范儿，不能毛毛躁躁的。我走路习惯有点快，被纠正了好多次。”
李芹预订的是靠里侧的一个小包间，用绘着竹子的屏风隔着。
两人落座，穿着棉麻布裙的服务员很快送上来两杯清茶和手写的菜单。
“刘老师您看看想吃点什么？”李芹把菜单推过来，神情认真，“这里的清蒸鲈鱼、蟹粉豆腐、桂花糯米藕都很好吃，都是师傅的拿手菜。”
刘易阳接过菜单扫了一眼，价格确实不算贵。
他点了两道招牌菜，又把菜单递回去：“你再点两个你爱吃的。”
李芹又认真地点了一道素菜和一道汤，还特意叮嘱服务员：“汤里的香菜少放一点，谢谢。”
说完才想起什么，看向刘易阳，“刘老师，您没有忌口吧？”
“没有，随便。”刘易阳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汤清澈，回味甘甜，“你这地方找得不错。”
李芹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点小得意：“是我一个bj本地的同学推荐的，她说她家人常来。我想着请刘老师吃饭，不能去太吵的地方。”
等待上菜的间隙，李芹的话匣子打开了。
她跟刘易阳讲这半年多来的经历，何在几千人的海选中脱颖而出，复试时的紧张，拿到薛宝钗角色时的狂喜和不敢相信，还有进入培训组后的种种酸甜苦辣。
“……最难的其实是理解人物。”李芹说得认真，“薛宝钗太复杂了。她聪明，识大体，会做人，但心里又有自己的坚持和冷清。导演说，不能把她演成一个完美的‘模板’，要演出她‘任是无情也动人’背后的那种……嗯，生命的厚度和无奈。”
刘易阳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
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女孩不是在机械地背台词或者复述导演的要求，她是真的在思考，在试图走进那个人物的内心。
“导演说得对。”刘易阳接话，“薛宝钗的动人，恰恰在于她的不完美，在于她那份通透下的压抑，圆滑下的孤独。你能想到这一层，很好。”
得到认可，李芹眼睛更亮了：“我就是怕自己理解得不对，或者表现不出来。每天看原着，看脂砚斋的批注，还去请教了学校的老师……”
“慢慢来，”刘易阳给她添了茶，“好角色是磨出来的。你有这份心，就成功了一半。”
这时，菜陆续上来了。
李芹很自然地拿起公筷，先给刘易阳夹了块鱼腹肉：“刘老师您尝尝这个，刺少。”
很细心的小动作。
两人边吃边聊，李芹对刘易阳的电影很好奇，问了些关于拍摄的问题，刘易阳也挑了些能说的趣事讲了讲。
李芹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轻笑。
“对了刘老师，”她忽然想起什么，放下筷子，“我听说您公司最近在拍的电影，好象有三部？都在后期了？”
她问得有些小心翼翼，怕涉及商业机密似的。
“消息挺灵通啊。”刘易阳笑了笑，没隐瞒，“对，一部青春爱情，一部都市情感，还有一部动作片。后一部刚杀青，特效比较费时间。”
“三部同时……”李芹眼睛微微睁大，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佩服和羡慕，“好厉害。我什么时候也能拍电影就好了。感觉电影和电视剧还是很不一样。”
“先把薛宝钗演好。”刘易阳看着她，语气比平时更温和，“《红楼梦》这种级别的制作，演好了，就是一块金字招牌，是你以后无论走到哪里的底气。电影的机会，以后自然会有。”
他说这话时，神态很自然。
她重重点头，眼神坚定：“恩！我会的！我一定把薛宝钗演好！”
刘易阳喝了口汤，想起前世的一些事。
李沁在《红楼梦》之后，其实有过一段不温不火的时期，直到《千金归来》、《璀灿人生》这些剧播出，才真正打开了国民度。
后来转战大银幕，也是稳扎稳打，从配角到主角，一步步用作品说话。
她的路，走得正，走得稳，但不算快。
不过在这种浮躁的行业里，慢有时就是快。
结帐的时候，果然又发生了点小争执。
李芹坚决要付钱，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个朴素的钱包，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些现金和银行卡。
刘易阳看她那副“这是我重要的感谢仪式”的认真表情，也就没再坚持，由她去了。
走出餐馆，胡同里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路灯和家家户户窗口透出的暖光，让小巷并不显得冷清。
晚风拂过，比来时更凉了一些，带着夜晚的露水气。
“刘老师，今天真的特别谢谢您能来。”李芹站在灯笼投下的光影里，很郑重地说。
暖光给她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轮廓，“等我拍完《红楼梦》，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我特别希望能有机会跟您学习，哪怕在剧组里打杂都行。”
她说得很含蓄，眼睛里闪着光，那是年轻人对未来最真诚的憧憬和渴望。
刘易阳看着她，路灯下，她的眼神清澈见底，没有娱乐圈常见的算计和浮躁。
“好好演你的薛宝钗，”他说，语气平和，“把那个‘艳冠群芳，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蘅芜君，真真正正地立在观众心里。让所有人一想到薛宝钗，就想起你李芹。这是你现在最重要的事。”
他顿了顿，象是在思考，又象是在做一个随意的承诺：“至于以后路还长着呢。我的电话你有的，以后在剧组遇到什么问题，或者……”
他难得地开了个小玩笑，“或者再有什么奇怪的‘国家机关’打电话让你转帐，随时可以问我。”
李芹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脸颊微红，用力点头：“恩！一定！”
看着她上了的士，隔着车窗朝他挥手告别，刘易阳才转身，慢慢踱出胡同。
他点了支烟，没急着抽，只是看着那一点红星在夜色里明灭。
烟雾袅袅升起，和夜色融在一起。
“薛宝钗啊……”他轻声念叨，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