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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7章 庭上(1 / 1)

在谭笑七的认知里,法庭程序总与漫长的休庭间隙相连,那些他在书籍、影剧中看来的西方着名案件,动辄休庭数月甚至数年,时间在律师们的策略博弈与司法系统的拖沓中被拉扯得无比稀薄。因此,当张斌律师的电话在早餐时分打来时,他着实愣了一下。手机在铺着白色桌布的餐桌上振动,谭笑七正捏着一个肉包子往嘴里送。

“明天继续开庭。”张斌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简洁、平稳,却让谭笑七心里那根绷紧的弦骤然一松,随即又拧上另一种复杂的紧迫。挂断电话后,他望着窗外被晨曦染成淡金色的城市轮廓,恍然明白:这定是法庭征求了母亲意见的结果。母亲躺在病床上,或许用虚弱却清晰的声音说了“尽快”。她总是这样,不愿因自己耽误任何事的进程,尤其事关儿子。想到这里,谭笑七心口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疼,像是被极薄的冰片划过。

坐在他对面的虞和弦,正专心喝一碗煮得很软糯的小米粥,动作舒缓优雅。她察觉到谭笑七接电话后短暂的沉默,以及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波动,没有立刻发问。这个小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无数遍,事实上,她也确实在不知不觉中,将谭笑七的许多习惯纳入了自己的生活节律。

当初邬总为她在北京置下那处宽敞明亮的公寓,谭笑七却坚持住在五星酒店。起初她不解,谭笑七对她解释时,语气带着一种常年在外的务实与轻微的不耐烦:“久不住人的房子,进去一股子灰尘味儿,得从头到脚大扫除。冰箱是空的,要喝水得现烧,想吃片面包得跑超市。就算不在家开火,鸡蛋、牛奶、水果总得有吧?临时置办,太麻烦了,等你收拾完了,估计睡意都没了。”他说这话时,正随手将换下的衬衫放进酒店提供的洗衣袋,动作流畅。那一刻,虞和弦忽然理解了他选择背后的逻辑:他并非追求奢华,而是吝啬于将精力耗费在生活的琐碎磨损上,以便集中所有心神应对那些真正重要、甚至沉重的事。

于是,她也爱上了这种“轻装”生活。衣服每日被妥帖地洗净熨平送回,房间弥漫着酒店特有的、混合了清洁剂与香氛的宁静气息,饿了只需乘电梯下楼,便可融入餐厅温润的光晕里。

虞和弦抿了一口粥,米香在舌尖化开。她看着谭笑七微微蹙起的眉头,轻声开口,声音像羽毛般拂过略显凝滞的空气:“快一点也好,悬着的心总能早点落下几分。”她没有说更多空洞的安慰。她知道谭笑七此刻需要的并非喋喋不休的关切,而是一种无声的、稳固的陪伴,如同这酒店坚实的地毯,吸收所有不安的足音。

谭笑七抬眼看她,眼底深处的焦灼似乎被她的平静稀释了些许。他扯出一个很淡的笑,目光掠过餐厅尽头的酒吧入口,那里白天显得静谧,深色木质吧台泛着幽光。他想起虞和弦偶尔提议去坐坐,喝点东西,听点低徊的爵士乐,那被她称之为“搞点浪漫”。在所有这些现实的重量之下,那样轻盈的瞬间,如同某种奢侈的喘息。

“也好,”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早点结束这一程。对了,一会你自己去医院吧,我就不去了。”他话没说尽,但虞和弦懂。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放在桌面的手背,一触即分,温暖却短暂地停留。

早餐继续。在这方安静的空间里,两人共享着一种紧绷前行中的短暂安宁,以及心照不宣的、对明日之后种种未知的准备。酒店生活的便利此刻显现出另一重意义:它像一艘平稳的航船,载着他们在波涛汹涌的现实之海上,保持着一个相对整洁、有序、可依赖的微小世界,让他们得以积蓄力气,面对即将到来的下一个浪头。

虞和弦出门时轻轻的关门声,像一枚羽毛落在谭笑七心上。那声响之后,房间便被一种更庞大的寂静笼罩了。他站在窗前,看她的身影融入楼下街景,方向是同仁医院——那里有悬而未决的病情与心事。一种绵密的无力感缠绕上来,但他很快将其按捺下去。

许林泽那张总是笑嘻嘻、仿佛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脸浮现在脑海。谭笑七了解她,那没心没肺的外表下,是比常人更敏感、更重情思的一颗心。体委宿舍那套住了二十多年的老房子,承载着她和许妈大半生的记忆,是根,也是疤。“替她去看看到底怎样了,”这个念头清晰起来,带着一种近乎使命感的郑重。

他叫了车去四块玉。出租车穿行在逐渐喧嚣起来的城市街道,车窗外的景致从高楼大厦渐渐过渡到更有岁月感的街区。谭笑七靠着椅背,思绪却比车速更快地飞向了那个熟悉的院落。去看房子,自然绕不开叶家。叶老爷子身体不知是否硬朗,还有叶永嘉,和女友储青不知怎么样了。

想到叶永嘉,谭笑七嘴角不自觉地微微牵动了一下。叶永嘉在国家举重队拿一份工资,又在北京智恒通领一份薪水,年轻人谈谈恋爱,两份收入足够支撑起一份体面而自在的生活。可“结婚”是另一回事。叶永嘉的薪水,浪漫有余,筑巢却吃力。谭笑七不能让自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因现实的窘迫,磨损了爱情本应有的光晕。尤其是叶永嘉的前妻因为盗窃许林泽的财物,此时正在海市监狱服刑,虽然盗窃事件和谭笑七无关,但也多多少少让他对小叶子有些歉疚。

四块玉体委宿舍区到了。熟悉的灰砖墙面,枝叶繁茂的老槐树,空气中飘着早饭过后未散的油烟与市井气息混合的味道。谭笑七深吸一口气,这气息将他瞬间拉回许多个过去的片段——这里有他的根,是他自小和孙农一起长大的地方。他定了定神,迈步向里走去,脚步不自觉地放轻,仿佛怕惊扰了沉睡在此的时光。他先远远望了一眼许家那扇熟悉的窗户,窗帘紧闭,静默无声,像一只合上的眼睛。他没有立刻上前,而是转身,朝着叶家所在的单元门洞走去。探望叶老爷子,打听房子近况,关切叶永嘉和储青的进展——这几件交织的心事,都将从敲响那扇熟悉的门开始。

谭笑七拎着的网兜沉甸甸的,里面五粮液酒盒的红与金在阳光下有些晃眼,凤凰烟条那特有的宝蓝色硬壳棱角分明;右手提着的草绳串着两只褪了毛的光鸡光鸭,油纸包着的五花肉露出一角肥膘,一条用湿蒲草穿鳃的鲤鱼尾巴还在无意识地微微翕动。

叶爸身上那件印着模糊国徽图案的深蓝色运动服空荡荡的,衬得他因伤病而有些佝偻的身形更显瘦削。他先是习惯性地平视前方,目光落在来人胸口,随即愕然上移,脖子仰起的角度越来越大。当看清那张脸时,他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脚下像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猛地向后倒去,旧伤累累的腰腿根本来不及反应。

“叶爸!”谭笑七的声音比一年前沉厚了许多,动作却快得惊人。他几乎瞬间就放下所有东西,长臂一伸,稳稳托住了老人腋下和后背。那触感让他心里一紧——曾经能轻易举起数百斤杠铃、肌肉虬结如铁板的身躯,如今在厚重衣物下竟显得如此单薄而松垮。

他将叶爸小心地搀到屋中央那张磨得油亮的旧藤椅边。藤椅不堪重负地发出一连串痛苦的呻吟。叶爸坐下,手紧紧抓着扶手,青筋凸起,指关节因常年训练和伤痛有些变形。他仰着头,目光像刷子一样在谭笑七身上来回扫视,从那双似乎需要特意定制的旧布鞋,到过于短促而露出腕骨的袖口,最后定格在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喉结滚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

“在南边……跟队跑,吃住不定,可能……正赶上长个子的尾巴了。”谭笑七蹲下身,一边将带来的东西在八仙桌上摆放整齐,一边用预先想好的说辞解释自己猛然增高20公分的缘由,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他拧开五粮液的瓶盖,一股浓烈醇厚的香气立刻霸占了屋里的空气,又细心拆开一条凤凰烟,取出一包,剥开锡纸,递到叶爸微微颤抖的手里。“您的老规矩,没记错吧?”

叶爸接过烟,却没立刻抽。他的视线依旧粘在谭笑七身上,那是一种经历过无数大赛、看透无数对手的锐利审视,尽管已被岁月和病痛磨损了边角。

“永嘉他,”叶爸终于开口,声音沙哑,点燃了凤凰烟,深深吸了一口,仿佛需要这熟悉的辛辣来定神,“过了年就找你,电话打去你在海市的家。”

谭笑七点点头。春节刚过,叶永嘉把电话打到谭家大院,是他堂姐接的。堂姐按照他早先的嘱咐,只说七弟去了南美洲考察,

他知道叶永嘉为何找他——钱。叶永嘉在体委举重队坐办公室,工作清闲体面,但每月到手的薪水,在这物价悄然跃动的年头,也就刚够他自己开销。虽然,谭笑七离开前曾特意嘱托过邬总,给叶永嘉挂一份闲职,每月多开一份工资,这在90年代初的“双工资”情况下,已羡煞旁人。可即便如此,面对结婚这座大山,尤其是二婚娶头婚的姑娘,那点积蓄仍是杯水车薪。

叶爸颤巍巍起身,挪到五斗柜旁。柜面上那台牡丹收音机旁,赫然躺着一部摩托罗拉3200型“大哥大”。厚重的黑色机身像半块砖头,天线长长地拉出。这是几年前叶永嘉刚调到体委,叶爸狠心花了近三万块钱托人弄来的,那时候的三万块,足以在买间小房。老爷子想着儿子在机关,有个这新鲜玩意,联络办事方便,脸上也有光。后来儿子婚姻触礁,那个虚荣的前儿媳差点把它偷去典当行换了钱,是叶爸红着眼追了半条街才夺回来的。如今,这“大砖头”成了叶家最值钱的物件。

电话拨通不久,胡同里就传来急促的自行车铃声。叶永嘉几乎是冲进屋门的,额上带着细汗,身上那件灰色的确良衬衫领口有些松垮。他一眼看见站在堂屋中央的谭笑七,脚步猛地刹住,眼睛瞬间亮了,那光芒里混杂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绝境逢生的激动。

“七哥!”他喊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颤,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用手背抹了把额角,“你你可回来了!”

谭笑七示意他坐下,慢慢说。叶永嘉灌了口凉茶,开始掰着手指头,一项项数,眉头越皱越紧:以前那套房子被前妻的父母给霸占了,现在买一套新的怎么也得两三万块钱,一套像样的组合家具,最普通的也要一千二;21寸的牡丹或金星彩电,商场标价三千二还得有票;上菱或雪花双门冰箱,两千五左右;白菊单缸洗衣机,便宜些,七百块。“酒席就算只请至亲好友,在像样的饭店摆五六桌,一桌没二百块拿不下。还有衣服、照相、三金,”他越说声音越低,“我体委那份工资,加上智恒通那边七哥你让邬总给的,是比一般人强点,可也架不住这么花。上次结婚,家里底子就空了,爸的积蓄都贴给了我,现在每月药钱都不少,我实在没脸再!”

堂屋里陷入沉默,只有叶爸抽烟时烟丝燃烧的细微咝咝声,和窗外胡同里忽远忽近的“磨剪子戗菜刀”的吆喝。阳光移动,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尘,也照亮八仙桌上那瓶昂贵的五粮液和丰盛的鸡鸭鱼肉,它们与这个家庭正面临的困窘形成了无声的对照。

谭笑七安静地听着,目光缓缓扫过这间充满旧日痕迹的屋子:墙上挂着蒙尘的冠军奖牌、与领导人泛黄的合影;柜子上摆着印有“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中国体育代表团”字样的搪瓷缸;藤椅旁靠着一副磨损严重的皮质护腕。最后,他的视线落回叶永嘉因焦虑而显得憔悴的脸上。

“房子,”谭笑七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寂静的水面,清晰而沉稳,“金鱼池北街13号院里院,有间北房,独门,二十二平米,产权干净,能落户口。我让人看过了,八千块能拿下来。”他从随身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挎包内袋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和几张盖着不同红章的纸条,轻轻放在磨光的桌面上。“家具,西郊木器厂有认识人,可以按出厂成本价打一套最新的款。电器票,”他指了指那几张纸条,“这是百货大楼和交电公司的内部供应单,彩电、冰箱、洗衣机都能按调拨价走,加起来大概能省下小一千。崇文门饭店餐厅部的王经理,以前我帮过他,酒席按承办会议的标准走,价格能压下来三成。”

叶永嘉彻底呆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信封和那几张仿佛具有魔力的纸条,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叶爸夹着烟的手指停在半空,一缕青烟笔直上升。

“七哥,这得多少钱?我,我怎么还得起……”叶永嘉的声音干涩。

“叶子,”谭笑七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略显低矮的房间里投下一片阴影,他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旧日兄长般的温和,“既然你叫我一声七哥,这些事,就该我管。钱的事,不急,等你宽裕了再说。眼下,”他目光转向窗外,院子里那棵老枣树正抽出嫩黄的新芽,“是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让储青姑娘风风光光进叶家门,让叶爸早点抱上孙子,享享清福。”

窗外,1992年北京的秋风,正暖暖地吹过胡同,带来泥土解冻的气息和远处工地的隐约轰鸣。这是一个新旧交替、希望与压力疯狂滋长的年代。而对这套小屋来说,这个午后,一个神秘贵人带来的,不仅仅是一桌酒菜和几条烟,更是一把实实在在的、能撬开沉重现实的钥匙。叶爸看着谭笑七转身走向厨房那熟练的背影——他甚至知道油盐罐子放在哪个橱柜——终于,将积压在胸口的那股漫长郁气,随着烟圈,缓缓地、彻底地吐了出来。

正在厨房忙碌的谭笑七口袋里手机响了起来,是陈金豹,大概见了谭妈后有什么消息要传给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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