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谭笑七不光是虞和弦的绿洲,也是钱乐欣的。
当她重新再看庭审录像时,发现自己第一次观看时谭笑七的辩护律师做过的发言被她有意忽略了,再看的时候,她由同情起那个自小便无人关心,自己照顾自己的谭笑七。甚至因为他受过的苦难,对他的仇恨也有所减轻。不久钱景尧拿来一些文件,证明谭笑七的智恒通向那个基金会捐款已经将近一年的历史,不包括报纸报道的这笔九千万,捐款总额已经达到惊人的1亿3千万。于是钱乐欣的内心进行了一次忏悔,就是撇去谭笑七对她施加过的暴力,谭笑七确实是一个乐善好施的人,当然了钱景尧不可能告诉钱乐欣他给智恒通投进去的那167个的事,庭审完结后,他已经派人把这三次的转款凭证送给了谭笑七。
钱景尧并非有意为谭笑七开脱,他是一个非常务实的人,既然谭笑七那小贼和自己女儿木已成舟,他便不想加剧女儿和谭笑七之间的仇恨。因为这样谭笑七无所谓,对钱乐欣的伤害最大。他知道只要自己不再针对谭笑七和智恒通,那么就算自己以后遇到什么意外,谭笑七那个人就算女人再多,也绝对不会看着钱乐欣和他俩的孩子孤苦无依流落街头。
钱景尧决定把手里最后一笔钱都投给女儿的绿洲资本,这家公司用了前钱景尧手里的唯一的金融牌照,就是说钱乐欣可以用来做私募,做证券,做投资,代理发行债券等等,只要补偷税漏税被查到到,真的可以做到躺着挣钱。
很久以后,当钱乐欣从谭笑七嘴里得知,要是绿洲资本没有向智恒通进行报复破坏,谭笑七便不会派虞大侠去刺杀钱景尧后放声大哭,她曾经责怪过父亲对谭笑七的几次暗杀和破坏,造成了在黑暗中她被谭笑七施以七天的暴力对待,然后轮到了自己对自己的责怪。
当钱景尧问起女儿为什么要给公司起名为“绿洲”时,钱乐欣总会想起那七个夜晚——七个将她的人生切割成“之前”与“之后”的、浓稠得化不开的黑夜。
第一个夜晚是纯粹的恐惧和受辱,像坠入没有尽头的冰窟。而从第二个夜晚开始,某种复杂到令她自己都战栗的东西,悄然滋生了。
谭笑七推开那扇门的瞬间,阴影先于他本人漫进房间,像是夜色有了具体的形状。他沉默地存在,本身就像一片移动的黑暗,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暴烈的气息。钱乐欣在他面前感到自己脆弱如纸,仿佛他轻易就能将她存在的痕迹全部抹去。他是“黑暗天使”,这个称呼在她心底惊惶地浮现,并非带来安宁的使者,而是降临于她个人午夜的行刑官,携着令人窒息的威压和一种她不敢深究的、危险的引力。
她怕他来。怕那门锁转动的细微声响,怕他脚步声在寂静中催迫心跳的节奏,怕他再黑暗投在她身上的目光,那目光不像在看一个人,更像在审视一件物品,或是一道需要被解开的题。每个他即将到来的黄昏,恐惧便提前攥紧她的胃,让她食不下咽,坐立难安。她蜷缩在角落,祈祷时间停滞,祈祷这漫长的黑夜没有尽头,好让她躲过这次“临幸”。
可是,更令她绝望的是,在这恐惧的深处,竟蜿蜒生长出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否认的,盼望。
因为在这被孤立的黑暗里,他是唯一的存在,虽然她知道那个南美女孩就在附近。可是当世界缩窄成这四壁,当寂静放大到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嗡鸣,他的到来,竟成了打破绝对死寂的唯一变量。即便带来的是痛苦、是屈辱、是更深沉的迷惘,但那毕竟是一种“发生”。就像在浩瀚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看见远处盘旋的秃鹫,明知意味着危险与死亡,目光却无法从那份“动静”上移开——因为那是茫茫死寂中,唯一证明自己还未被世界彻底遗忘的标记。
他是她“天边的绿洲”。并非因为他是救赎,而是因为在情感与感知的绝对荒芜中,他是唯一的海市蜃楼。哪怕那绿洲的泉水可能含有剧毒,哪怕靠近它只会揭开更深的绝望,但干涸的双眼和心灵,已无法克制地向那幻影投去渴望的一瞥。他的存在本身,成了她破碎世界里一个扭曲的坐标,一个将她从彻底虚无中打捞出来的、冰冷而坚实的锚点。
于是,每个夜晚都成了撕裂的仪式。她的耳朵在恐惧地捕捉门外动静的同时,竟可耻地竖起着、等待着;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那颤栗里混合着抗拒与一种死寂将被打破的、微弱的激动。当他真的出现,恐惧会达到顶峰,心脏狂跳得发痛。可当他离开,留下更厚重的孤独与未解的谜团时,那份因他出现而短暂驱散的、对绝对空虚的恐惧,又会悄然回流。
怕他来,是因他象征着无法掌控的命运和深不可测的威胁。
盼他来,是因他是这无尽黑夜中,唯一能被感知的“真实”,哪怕这真实是带刺的。
这种矛盾像两条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一根带来刺痛,一根带来窒闷。她在其中挣扎,分不清哪一种是更深的折磨:是他降临时的压迫,还是他缺席时,那吞没一切的、无声的荒芜。
七个夜晚过去,这种既怕又盼的撕扯,已深深烙进她的灵魂。她知道,谭笑七这个名字,连同他那黑暗天使与虚幻绿洲的双重幻影,将成为她余生都走不出的、漫长的黑夜。
在第八个即将来临前最黑暗的时刻,当老魏那张带点皱纹的脸出现在门口,用平铺直叙的语调告知“马上送你回你父亲身边”时,钱乐欣的第一反应竟是茫然。
她怔了好几秒,才感到那股绷了太久的气,从胸口最深处缓缓逸出。这口气松得并不彻底,像一团缠结的棉絮,勉强被扯开,却还连着许多看不见的丝。安全了,这个认知迟缓地抵达大脑,带来一阵虚脱般的乏力,膝盖都有些发软。终于结束了,这七个昼夜轮回的、将人碾成粉末的煎熬。可以回到熟悉的房间,看见父亲忧心忡忡却温暖的脸,触摸到阳光真实的温度,而不再是透过厚重窗帘缝隙偷窥的那一缕。这难道不是她每一秒都在祈求的解脱吗?
然而,就在这如释重负的洪流之下,一股细微却清晰的暗流,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那是一丝,失望。很轻,很淡,却像一根极细的冰针,准确地刺入了那团刚刚松开的“棉絮”中心。
她立刻为这丝失望感到羞耻与惊慌。我怎么了?难道我疯了,竟会留恋这个地狱?
可那感觉如此真实。它源自于某种突然被“悬置”的荒诞。七个夜晚,她所有的感官、情绪、甚至生存的本能,都被极端地压缩和扭曲,紧紧缠绕在那个叫谭笑七的人身上。怕他,盼他,恨他,又在绝对的孤寂中,将他扭曲成唯一能感知自身存在的坐标。她的整个世界,无论是恐惧还是那畸形的期盼,都有了明确而集中的指向。就像一部绷到极致、只为一人演奏的残酷乐章,每一个音符都因对抗或等待他而存在。
现在,乐章戛然而止。指挥棒放下了,舞台灯光骤熄,而她这个被迫入戏的演员,却突然被推回一片寻常的、开阔的、嘈杂的“正常”世界。那里没有极致的黑暗,也没有那道唯一而危险的光束。那里只有琐碎的日常、父亲的关爱、需要重新拼接的过去未来,以及大片她可能需要独自面对的空茫。
离开这里,意味着离开那种被极端定义的“关系”,即便是施虐与受虐、掌控与挣扎的关系。它也意味着,她将失去那份扭曲的、却无比强烈的“被需要”(即便是作为囚徒或物品的被需要),和那份在极致对抗中反而被清晰照见的自身存在感。回到父亲身边,她是需要被抚慰的女儿,是破碎的受害者,是必须努力“恢复正常”的麻烦。而在谭笑七的黑暗里,无论多么不堪,她是一个能引发“动静”的对手,是一个需要被“处理”的问题,是一个,能在他眼中看到某种专注映照的影子。
这失望,并非对谭笑七这个人有任何留恋,而是对她自己那七个夜晚里被锻造出的、异常尖锐的生存状态,一种近乎本能的告别之痛。就像在剧痛中待久了,突然抽走疼痛,留下的并非纯粹的舒适,而是一种陌生的、无处着力的空洞与失重。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将最后那点稀薄的、属于这间囚室的空气吸入肺中。轻松感是真的,它包裹着她,像一件总算可以脱下的、浸满冷汗的沉重外衣。但那丝失望也是真的,它沉在心底,像一个刚刚结痂、却注定要伴随她很久的微小创口。她知道,离开这道门,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她不仅要回到阳光之下,还要学着如何与阳光里,那个曾被黑暗彻底重塑过的自己,平静相处。
离开那栋房子时,钱乐欣的视线是涣散的。她没有抬头去看那条幽暗通道的上方究竟是什么结构,也不关心自己正穿过怎样的空间。她只想尽快剥离这一切,像蜕下一层粘着血污的皮,把过去的七个昼夜连同其间所有的黑暗、窒息与扭曲的期待,统统锁进记忆最荒芜的角落,永不开启。意识像漂浮在浑浊的水面上,晕眩而麻木,任由人搀扶、引领,直至被送入那架甄英俊调派来的私人飞机。
引擎的轰鸣成为隔绝过去与未来的背景音。当飞机挣脱地心引力,高悬于海市璀璨的夜色之上时,舷窗外流动的灯火如同倒悬的星河,却无法照亮她内心的空洞。就在这片失重的、仿若悬在现实与梦魇缝隙间的寂静里,她忽然想起了临登机前,魏汝之近乎粗鲁地塞进她手心的那张纸条。
她缓缓摊开紧攥的、微微汗湿的掌心。一张普通的白色便签纸,被揉捏得有些发皱。上面只有十个字,用黑色墨水钢笔写成:
字迹虬劲,力透纸背,每一笔的起落转折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锋利,仿佛能割破纸张。撇捺如刀,竖钩似铁,扑面而来一股冷硬而强悍的“男人味”。钱乐欣几乎立刻断定,这绝非魏汝之那种执行者所能写出的字,也不同于她父亲钱景尧圆融谨慎的风格。这字里,藏着一种主宰者的、习惯于发号施令的、甚至带着点漠然嘲弄的筋骨。
谭、笑、七。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这三个字上,舌尖无声地滚过这个发音。一个名字。一个终于从无边黑暗中凝聚成形、有了具体符号的名字。那个在七个长夜里,如同移动的阴影、无声的刑具、以及她恐惧与畸形期盼唯一焦点的人,原来叫这个。
一瞬间,无数破碎的感官记忆如潮水般倒灌——
是门开后,那片先于身形侵入的、带有独特冷冽气息的阴影;
是沉默时,那落在皮肤上如有实质、令人寒毛直竖的审视目光;
是偶尔逼近时,模糊轮廓里下颌线的弧度,和那双在昏暗中难以看清、却总能让她感到被洞穿的眼睛;
还有那些未曾得到回应的、在心底绝望嘶喊过的无声诘问:你是谁?你到底想要什么?
现在,答案以最简洁、最突兀的方式,摊开在她掌心。
不是解释,不是道歉,甚至不是一句完整的话。只是一个地名,一个名字,一个公司。像一份冰冷的技术参数表,标注了某个“物品”的出处。又像一句迟来的、居高临下的通告:让你知道,也无妨。
“终于!”一个极轻的气音从她喉咙里逸出,混合着解脱与更深的寒意。
她终于知道了。知道了那个将她投入地狱、又在她灵魂深处刻下诡异烙印的“黑暗天使”与“虚幻绿洲”究竟对应着谁。混沌的恐惧和那种屈辱的、依附性的期盼,忽然之间都有了确切的指向。那个始终面目模糊的压迫者,如今被这三个字钉在了现实的坐标上:海市,谭笑七,智恒通公司。
然而,知道并不意味着理解,更不带来宽慰。相反,这确凿的信息像一把精确的钥匙,“咔哒”一声,反而将她拼命想要遗忘和封存的七日记忆,锁得更紧、更清晰了。从此,那些夜晚的每一个颤栗、每一次心跳的失序、每一份矛盾的煎熬,都将自动归拢到这个名下,再也无法模糊处理。
轻松吗?或许有一点。未知的、庞大的恐怖,有时比具体的恶魔更令人崩溃。现在,恶魔有了名字,似乎就从无处不在的幽灵,缩小成了一个可以(至少在理论上)被定位、被识别的“目标”。
但失望吗?或者说是某种更深邃的虚无?也有。她曾幻想过(尽管自己不愿承认),答案或许会以更富戏剧性、更“人性化”的方式揭开。比如一句蕴含复杂动机的暗示,一个带着悔意或残酷快意的眼神,哪怕是一份冰冷的、罗列罪状的声明。而不是像这样,一张随手写就的纸条,十个例行公事般的字。这种方式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漠视。它仿佛在说:你承受的一切,于我而言,甚至不值得一个正式的告知;这信息,给你也就给了,如同丢弃一件不再需要的物品时,随手贴上的标签。
钱乐欣缓缓将纸条重新攥紧,指尖因用力而发白。机舱外,海市的灯火渐渐缩小,融入更广阔的黑暗。她知道,自己正在飞离这座城市,飞离这个名叫谭笑七的男人所掌控的领域。
但她也无比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她永远也飞离不了了。
那个名字,连同它背后所代表的一切,已经像这虬劲的笔迹一样,深深烙进了她生命的纸张,再也无法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