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七,申时三刻,龙吟湾。
东北风似乎又微弱了些,但海面上的雾气却莫名地浓重起来。那并非纯然的白雾,而是夹杂着海盐湿气与低垂云层的灰蒙蒙的潮汽,贴着起伏的浪涛无声蔓延,将能见度迅速压缩到不足三里。了望塔如同雾海中孤耸的礁石,塔顶的灯火在雾气中晕染开昏黄的光团。
“东北敌主力船队,距离约二十五里,航向已转正西!直扑我湾口!”了望哨的嘶吼顺着传声筒和旗语接力,迅速传入都督府和已在外海集结的舰队。
陈沧澜站在“镇海号”高大的尾楼甲板上,冰冷的铁甲肩吞凝结着细密的水珠。他手中握着最新的了望情报汇总,目光却穿透逐渐合拢的雾霭,投向东北方那片未知的混沌。雾气,既阻碍了视线,也提供了掩护。对双方皆然。
“都督,所有舰船已按预定方案就位。”副将低声禀报,“‘镇海号’、‘凌波号’居中,‘疾风’、‘迅雷’、‘逐电’、‘追影’四艘改进型‘破浪’哨船分列两翼。其余哨船及辅助船只留守水寨第二道防线,由王副将统领。”
陈沧澜微微颔首。他麾下这支出击舰队,可谓新旧混编,精锐与生手并存。“镇海号”是久经战阵的旗舰,四艘改进型哨船也经过了一段时间磨合,唯独新下水的“凌波号”是最大变数。但此刻,它必须成为诱饵的一部分。
“传令各舰。”陈沧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冷硬,透过铁皮喇叭传向四周的信号兵,“升起所有战帆(包括辅助帆),做出全力前出迎击姿态。但航速控制,保持舰队整体协调,不得冒进。遇敌前队(海盗的侦察或先锋)时,可进行远程弩箭威慑射击,但严禁接舷缠斗。若遇敌主力前锋,则且战且退,伴作慌乱,将其向‘乱石礁’东南预设水道引诱。旗语灯火信号,务必清晰准确,各舰管带紧盯旗舰,不得有误!”
“得令!”
旗语手迅速爬上桅杆高处,挥动红黑两色令旗,在灰雾中划出醒目的轨迹。各舰了望哨紧张复述、确认。随即,呜呜的号角声在舰队中响起,六艘战舰同时升满帆。巨大的帆面吃风鼓胀,推动舰体破开浑浊的海浪,向着东北方向迎去。从岸上或高处看,这支舰队帆樯林立,气势汹汹,颇有一决雌雄的架势。
但只有舰队内部的官兵知道,这“气势”之下,是刻意控制的节奏和引而不发的战术。
“凌波号”的年轻管带紧抿着嘴唇,双手扶着冰冷的舵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镇海号”尾楼上不断变换的旗语和灯火信号。他能感觉到脚下这艘新舰在风浪中的稳健,也能感觉到身旁那些同样年轻或初次参与此等规模海战的军官水手们的紧张呼吸。他深吸一口带着咸腥和铁锈味的空气,低声对身旁的大副道:“告诉各战位,稳住。我们不是去拼命,是去演戏。演得像,才能让鱼儿咬钩。”
舰队呈楔形阵列,切入越来越浓的雾霭之中。岸上的景象迅速模糊、消失,四周只剩下灰蒙蒙的海天、翻涌的墨色浪涛、以及同队船只模糊的轮廓与灯火。仿佛一下子被抛入了另一个孤立而危机四伏的世界。
航行约一刻钟后,位于右翼最前方的“逐电号”哨船率先发出警报:“右前方,约两里,发现小型快船三艘!疑似敌前出哨探!”
陈沧澜立刻命令:“‘逐电’、‘追影’,向右前压,弩箭警告射击,驱离即可,不必追击。主力保持航向航速。”
两艘哨船应命加速前出,船首弩炮在摇晃中指向目标。“嗤嗤”几声,重型弩箭划过雾空,落在那些灵活如游鱼的小船附近,激起高高的水柱。那三艘海盗快船显然吓了一跳,迅速转向,并不接战,而是如同受惊的泥鳅般钻入雾中,消失不见,显然是回去报信了。
“敌哨探已发现我舰队,并判断我‘前出迎击’。”陈沧澜心中暗道,“第一步,示形已毕。”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雾气似乎被前方某种无形的力量搅动,变得越发紊乱。了望哨急促的呼喊再次传来:“正前方!约三里外,出现大批帆影!数量超过十五艘!是敌主力前锋!”
所有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透过弥漫的雾霭,已经可以影影绰绰看到许多快速放大的黑色船影,桅杆如林,一种压抑的、充满掠夺气息的喧嚣似乎正穿透雾气传来。
“各舰注意!按照三号预案!”陈沧澜厉声下令,“‘镇海号’、‘凌波号’向敌阵齐射一轮弩箭(使用普通箭矢,节约‘火龙出水’),随后转向左舷,伴作惊慌,向东南偏南方向撤退!四艘哨船交替掩护,发射火箭扰敌,且战且退!阵型可以稍乱,但要保持基本指挥!撤退速度不得过快,务必让敌人觉得有机可乘,紧紧咬住我们!”
命令迅速执行。“镇海号”和“凌波号”侧舷弩炮窗口齐齐打开,绞盘声嘎吱响起。“放!”随着令旗挥下,十余支粗大的弩箭呼啸着破雾而去,飞向隐约可见的海盗船队。几乎在弩箭发射的同时,两艘主力舰开始艰难地在风浪中转向,帆面急遽调整,仿佛因为仓促射击而后继无力,显得有些忙乱。
四艘“破浪”哨船则勇敢地前插,向逼近的海盗前锋发射出绑着油布、点燃的火箭。火箭在雾气中拖出明亮的尾迹,虽然大多落入海中或钉在船板上未能造成大害,但骤然升腾的火焰和烟雾,在能见度低的环境下,确实制造了相当的混乱和视觉干扰。
海盗前锋船队显然没料到北疆舰队刚一照面就“怯战”后撤,而且撤退得似乎有些狼狈。他们愣了片刻,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充满嘲弄与贪婪的喧哗。在他们看来,这印证了之前获得的情报——北疆水师新兵孱弱,战船有损,果然不敢硬拼!
“追!别让他们跑了!”
“北蛮子怕了!冲上去!”
“砍下陈沧澜的脑袋!烧了他们的船!”
海盗船队鼓噪着,纷纷调整帆向,加快速度,朝着“溃退”的北疆舰队猛扑过来。他们队形原本还算整齐,此刻在追击和争功心态下,开始变得有些散乱,特别是几艘速度快的倭式快船,脱离大队冲在了最前面。
陈沧澜在“镇海号”尾楼上,冷静地观察着后方追兵的情况。看到海盗果然紧追不舍,且队形渐散,他眼中寒光一闪:“传令!调整撤退方向,航向转至东南偏东,逐步靠近‘乱石礁’外围标志性浅滩区!注意保持与追兵距离,太远了敌人可能放弃,太近了容易被缠上!”
北疆舰队且战且退,弩箭和火箭稀稀拉拉地还击,始终与追兵保持着一个若即若离、似乎再加把劲就能追上的距离。海盗们则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越发兴奋狂躁,拼命追赶,不知不觉间,航向已经被牵引着,偏离了直扑龙吟湾的路线,朝着东南方那片海图上标注着大量暗礁符号的区域靠近。
雾气,成了这场诱敌行动最好的幕布。它掩盖了北疆舰队撤退时那份“狼狈”之下的井然有序,也遮蔽了前方越来越危险的水文环境。
“凌波号”在又一次急转中,因为新兵操舵配合失误,船身出现了较大的横倾,速度骤减,险些被一艘冲得最前的海盗快船贴上。船上一片惊呼。年轻管带额头冷汗涔涔,厉声呵斥着舵手和帆手,拼力调整。
这一幕恰好被后方追兵中的刘香老看在眼里。他所在的安宅船位置靠后,视野稍好。他皱了皱眉,心中那丝不安再次泛起。北疆舰队的撤退似乎太“顺理成章”了些。尤其是那艘新出现的大船(凌波号),刚才的窘迫不像全然伪装。
“传令,前锋不要太散!小心”他刚要下令提醒,旁边松平胜所在的炮船却传来兴奋的吼叫和一声沉闷的轰鸣!
“轰!”
一团橘红色的火光在炮船侧舷闪现,白烟喷涌,一枚实心铁弹呼啸着飞出,砸在北疆舰队末尾一艘“破浪”哨船(“追影号”)左舷不远处,激起巨大的水柱,溅起的浪花甚至泼洒到了“追影号”的甲板上!
虽然未直接命中,但这突如其来的炮声和近乎命中的威力,让所有北疆水兵心头一凛,也让海盗们瞬间沸腾!
“打中了!差点就打中了!”
“炮船威武!继续轰!轰沉他们!”
松平胜的狂笑透过雾气传来。
刘香老到了嘴边的话,被这炮声和己方骤然提升的士气堵了回去。他看着前方似乎因为炮击而更加“慌乱”、撤退队形更显凌乱的北疆舰队,又看了看兴奋嚎叫、追击更急的己方船只,最终将那份疑虑暂时压下。
“或许真是他们撑不住了?那炮船,确实是个意外之喜。”他心中暗道,随即下令,“全军压上!保持队形,别落单!用炮火和速度,把他们逼进死角!”
海盗船队整体加速,两艘炮船更是被推到了相对靠前的位置,时不时轰出一炮,虽然精度欠佳,但声势骇人,不断压迫着北疆舰队的机动空间。
陈沧澜感受着身后不时传来的炮响和越来越近的追兵喧嚣,脸上毫无表情,唯有眼神锐利如刀。他看了一眼海图,又望了望雾气中若隐若现的几处特殊形状的礁石阴影。
“差不多了。”他低声对身旁的信号官道,“发信号,各舰注意,前方即将进入‘乱石礁’外围水道。按计划,进一步‘示弱’,向预定伏击区收缩。告诉‘凌波号’,稳住,最后的考验来了。”
雾锁海天,猎人与猎物的身份,在这片危机四伏的礁石迷宫边缘,变得微妙而危险。诱饵已将最凶狠的鲨鱼,引到了布满暗刺的渔网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