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七,渤海,无名岛礁群,代号“老地方”。
持续了三日的朔风终于减弱,但天空并未放晴,反而堆积起厚重的、铅灰色的层积云。海面失去了风力的强力压制,涌浪反而变得更大、更乱,仿佛一头被打扰了睡眠的巨兽,烦躁地翻动着身躯,卷起浑浊的泡沫和冰冷的湿气。能见度极差,目力所及,灰蒙蒙的海天几乎连成一片,只在浪涛起伏的间隙,露出远处岛屿模糊狰狞的轮廓。
这片被海盗们称为“老地方”的岛礁区,地形复杂,暗流汹涌,历来是商船避之唯恐不及的险地,却也成了藏污纳垢、秘密集结的绝佳场所。此刻,在最大一处背风湾汊里,黑压压地聚集了超过三十艘各式船只。它们大小不一,形制各异,有适合近海劫掠的轻快“八幡船”,有改装后加高了舷墙的武装商船,甚至还有几艘船体宽大、看起来颇为笨重的老旧朱印船。船帆大多破旧,涂着混淆视听的杂色或干脆保持着原本的灰黑,桅杆上悬挂的旗帜更是五花八门,甚至有的干脆无旗。
然而,一股压抑不住的凶戾、贪婪与焦躁混合的气息,却弥漫在所有船只之间。甲板上挤满了攒动的人头,大多衣衫褴褛却精悍,手中紧握着倭刀、鱼叉、斧头、乃至简陋的火绳枪,眼神在昏沉的天光下闪烁着野兽般的光芒。低沉的交谈声、武器碰撞声、粗重的喘息声,混杂在浪涛拍打礁石的轰鸣里。
居中的一艘体型最大、经过改装、侧舷明显加厚并开出数个方形窗口的安宅船上,松平胜与刘香老并肩立于船头。松平胜仅着单衣,裸露的胸膛上狰狞的刺青随着呼吸起伏,他双手紧握着一把出鞘的倭刀,刀尖斜指海面,眼中燃烧着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复仇火焰与亢奋。刘香老则裹着一件厚实的羊皮袄,面色沉凝,眯着眼睛,仔细眺望着西方龙吟湾的方向,又时不时抬头看看晦暗的天空和翻涌的海浪。
“时辰差不多了!”松平胜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风小了,浪却大了,正是那些北蛮子了望不清、行船困难的时候!刘桑,下令吧!”
刘香老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再次确认了一下风向和潮汐——西北风转偏北风,约三四级,潮水正在上涨。他心中盘算:这样的天气,对进攻方固然也是考验,但对于依赖固定了望塔和岸防体系、且可能有新船新兵的北疆水师来说,干扰更大。尤其是能见度低,利于隐蔽接敌。
“各队都清楚了?”刘香老沉声问身边的亲信头目。
“清楚了!”头目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地复述,“第一队,八条快船,三百人,由‘海鹞子’带队,佯攻柳叶浦以北三十里的‘黑石滩’。动静闹大点,放火,杀人,吸引北疆陆上守军和可能南调的船只注意。第二队,六条船,两百人,由‘独眼龙’领着,去登州外海晃悠,遇到落单的商船就劫,遇到朝廷水师的巡哨船就跑,让他们紧张起来,最好能把登州水师的目光也牵制住。”
他顿了顿,看向松平胜和刘香老,声音更低,却更显狠厉:“主力队,二十二条船,一千一百弟兄,由两位头领亲自带领。包括咱们那两艘宝贝‘炮船’。路线是,先向东偏北绕行,避开常规航路和可能的海燕子眼线,然后借助黄昏前最后一点天光,从龙吟湾东北侧,贴着‘乱石礁’海域的外缘切入!咱们那两艘炮船,就在一千五百步外,用弗朗机炮轰他的码头、船坞!轰他个稀巴烂!其他弟兄,趁乱用快船贴上去,能放火放火,能抢东西抢东西,砍杀一番,给死去的兄弟报仇!得手后绝不恋战,立刻借着夜色和混乱撤出来,分散返回各岛!”
计划听起来简单直接,充分利用了天气、分兵牵制、以及新获得的炮船优势。核心就是一击即走,造成最大破坏,打击北疆水师的根基和士气。
刘香老深吸一口冰冷咸腥的空气,终于重重一点头:“发信号!按计划,行动!”
“呜——呜——”
低沉而穿透力极强的海螺号角声,从主船上响起,随即被其他船只接力吹响,在礁石间回荡,盖过了浪涛声。海盗船队如同被惊动的狼群,开始躁动、分离。
佯攻柳叶浦和袭扰登州的两支分队率先起锚升帆,如同离弦之箭,借着尚存的北风,向着西南和南方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海平面下。
主力船队则沉寂了片刻,水手们最后检查武器、整理帆索、将两艘侧舷开着黑洞洞炮窗的改装炮船(由旧商船加固,每侧安装了三门小型弗朗机炮)护在中间偏后的位置。松平胜跳上其中一艘炮船,亲自督战。刘香老则留在了主安宅船上指挥全局。
“起锚!升半帆!保持队形,跟我走!”刘香老一声令下。
二十二艘海盗船组成的核心战力,缓缓驶出隐蔽的湾汊,并没有径直向西,而是先向东,朝着渤海更深、更空旷的海域驶去,意图绕一个大圈子,从北疆了望体系可能相对薄弱的侧后方,发起致命一击。
海浪越来越大,船只在涌浪中剧烈颠簸。不少海盗开始晕船呕吐,但无人敢抱怨。松平胜站在摇晃的炮船甲板上,死死抓着护栏,望着西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镇海城在炮火中燃烧,看到了陈沧澜那张冷硬的脸在绝望中扭曲。
“北蛮子等着这次定要你们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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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龙吟湾,镇海城了望塔。
塔高七丈,矗立于海湾入口处的岬角最高点,视野极佳。即便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塔顶的了望哨仍然坚守岗位,两人一组,轮换使用特制的、镶嵌了水晶镜片的“千里镜”(比普通单筒望远镜视野更广更清晰),警惕地扫描着每一个方向的海平线。塔下,烽火台柴堆早已备好,浸了火油的干柴覆盖着防雨的油布,随时可点燃示警。
“东北方向!有情况!”一名年轻了望手突然低呼,声音紧绷。他极力稳定着手中的千里镜,透过镜片,在灰暗起伏的海浪与低垂的云层缝隙间,捕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移动黑点。“数量不少!距离太远,看不真切,但队形不像商船队!”
旁边的老兵立刻接过千里镜,仔细观测片刻,脸色凝重:“是船队,速度不慢,航向偏东?奇怪,不像是冲着咱们来的等等!”他移动镜筒,扫向更偏南的方向,“东南方!也有!数量少些,但更快!方向像是柳叶浦那边!”
几乎同时,另一名负责监控正南偏东方向的了望手也发出警报:“南面!登州方向海域,发现不明船只活动!数量不多,但行迹鬼祟!”
多条情报几乎同时出现!了望塔内的气氛瞬间绷紧。值班哨长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水师军官,他迅速将三处情报在地图上标注,脑中飞快转动。
“不是一路!东北方向那支最大,但航向诡异;东南和南面两支像是策应海盗!是海盗!他们分兵了!”哨长霍然抬头,眼中闪过锐光,“快!点燃一号烽火(代表发现敌情,方位东北),同时放飞信鸽,急报都督府:东北、东南、正南三方向同时发现不明船队,疑为海盗分兵行动,主力或在东北,意图不明!”
“是!”
塔顶烽火台,浸油的干柴被迅速点燃,橘红色的火焰夹杂着浓烟冲天而起,即便在阴沉的天空下也异常醒目。同时,两只绑着加密情报竹管的信鸽,从塔内放飞,顶着强劲的侧风,奋力扑向镇海城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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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海城,都督府作战室。
陈沧澜早已披挂整齐,与麾下主要将领、参谋齐聚于巨大的沙盘和海图前。气氛肃杀,但无人慌乱。
信鸽带来的急报被迅速译出,呈到陈沧澜面前。他扫了一眼,目光便落在标注着“乱石礁”海域的海图上,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
“果然来了。分兵佯动,主力迂回想打我们个措手不及?”陈沧澜的声音平稳无波,“传令!”
“岸防各营,按预定方案,进入一级战备!所有弩炮、投石机、箭塔人员就位,隐蔽伪装,未得号令,不得暴露!”
“水寨内,‘镇海’、‘凌波’二舰,及第一、第三‘破浪’哨船队,立刻起锚升帆,于港外指定水域集结待命!”
“其余在港舰船,做好出航支援或转移准备。船厂,立即启动应急预案,重要工匠、图纸、核心部件,向预设安全地点转移!”
“通报霍去病将军派来的骑军统领,沿岸滩涂及可能登陆点,加强游骑巡视,随时准备歼敌于滩头!”
“命令各了望塔、烽火台,加倍警惕,持续报告敌踪变化,尤其关注东北方向敌主力船队最终转向时机与方位!”
一道道命令流水般传出,整个镇海城和龙吟湾防御体系如同精密的钟表,轰然运转起来。表面上看,港口依旧繁忙,船只进出似乎如常,但在看不见的地方,刀已出鞘,弩已上弦。
陈沧澜最后看向海图上“乱石礁”那片犬牙交错的区域,手指在上面重重一敲。
“想从东北来?那便看看,是你们的炮利,还是我的礁石利。”他转头,对身旁肃立的“凌波号”新任管带(船长)——一位在讲武堂海战科表现优异、刚被破格提拔的年轻军官——沉声道:“‘凌波号’初战,便是硬仗。怕不怕?”
年轻管带胸膛一挺,眼中燃烧着炽热的战意与决绝:“都督!‘凌波’上下,盼此一战久矣!必不负王爷、都督所托,不负‘靖海’之名!”
陈沧澜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他转身,大步走向门外。
“登舰!让我们去‘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
海风呼啸,卷动着玄色龙旗猎猎作响。阴云之下,一场围绕龙吟湾的生死博弈,随着海盗船队最终转向西方、劈波斩浪直扑而来,正式拉开了血腥的序幕。
风起渤海,战云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