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轰！”
又两声沉闷的巨响撕裂雾气，橘红色的炮焰在灰蒙中格外刺眼。两枚黑点般的铁弹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一枚重重砸在“镇海号”右舷外不足五丈的海面，溅起冲天水柱，冰冷的海水如同暴雨般泼洒在甲板上，打得人睁不开眼；另一枚则从“凌波号”高耸的尾楼上方数尺处呼啸掠过，扯断了数根帆索，发出令人牙酸的崩裂声。
“稳住！不要慌！那是弗朗机炮，装填慢，精度差！测算他们的射击间隙！”陈沧澜的怒吼声在“镇海号”尾楼响起，压过了炮声余韵和甲板上的惊呼。
然而，理论上的认知，远不如亲身经历炮击带来的震撼与恐惧。尤其是对那些训练不足、第一次经历真正海战、更是第一次面对火炮轰鸣的新兵而言。刚才还咬牙坚持的队列和操作，在震耳欲聋的炮响和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下，出现了明显的动摇和混乱。
“凌波号”甲板上，一名负责右舷第三号弩炮的年轻弩手，在炮声响起、海水泼洒的瞬间，下意识地松开了绞盘把手，抱头蜷缩在弩机旁，脸色惨白，浑身抖如筛糠。他身旁的老兵怒骂着一脚踹过去：“起来！装箭！你想害死全船的人吗？！”那新兵却仿佛吓丢了魂，只是哆嗦着摇头。
类似的情况在几艘新舰上都有发生。炮声带来的不仅是物理伤害的威胁，更是对心理防线的猛烈冲击。原先在风浪和接舖演练中勉强建立起来的纪律与勇气，在实弹火炮的考验下，显得如此脆弱。
“右满舵！避开正面！左舷弩炮还击！目标，敌炮船！”陈沧澜的命令没有丝毫犹豫。他必须让舰队动起来，用行动驱散恐慌，用反击提振士气。
“镇海号”庞大的舰体在海面划出急促的弧线，左舷一排弩炮在军官的厉声催促和鞭挞（对怯战者）下，终于重新运作起来，绞盘嘎吱，弩箭上弦。“放！”五支重型弩箭激射而出，直奔那两艘仍在冒烟装填的炮船。距离尚远，弩箭准头欠佳，仅有一支擦着其中一艘炮船的船舷飞过，削掉一截栏杆，引起一阵海盗的惊叫。
海盗一方见状，更加笃定北疆水师已乱。松平胜在炮船上狂笑：“看到没有！他们怕了！他们的弩箭软绵绵的！冲上去！贴上去！让我们的刀剑说话！”
海盗船队追击更急，队形也更加散乱。速度快的快船已经逼近到北疆舰队尾部，开始用火绳枪和弓弩零星射击，虽然大多落空，但流矢在雾气中尖啸而过，进一步加剧了紧张气氛。
北疆舰队被迫加速向“乱石礁”海域深处退却。这里的水文情况果然变得极其复杂。看似平静的海面下暗流涌动，水下嶙峋的礁石如同潜伏的巨兽獠牙，时而突兀地刺破浪花，露出狰狞一角。海图上标记的安全航道狭窄曲折，稍有不慎便会触礁搁浅。
“各舰紧跟旗舰航迹！了望加倍注意水下！舵手听令行事，不得擅专！”陈沧澜的命令短促有力。他必须分出大部分精力指挥舰队在这片险地航行，同时还要应对越来越近的追兵。
海盗们对这片水域的熟悉程度显然不如陈沧澜精心准备的北疆水师。几艘冲得太快、脱离主力的倭式快船，很快尝到了苦头。一艘快船为了拦截侧翼的“逐电号”哨船，冒险偏离了明显的主航道，结果船底猛地传来令人心悸的刮擦和碎裂声，整条船剧烈一震，速度骤减，船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倾斜进水，船上的海盗惊叫着跳水或试图堵漏。
“有暗礁！小心水下！”其他海盗船见状，追击势头不由得一滞，开始变得小心翼翼，这也给了北疆舰队一丝喘息之机。
然而，危机远未过去。更严重的问题出现了。
陈沧澜见海盗前锋因触礁受阻，队形更散，认为时机已到，可以动用预设的杀手锏之一，扰乱敌阵，为伏兵创造更好机会。“命令‘镇海号’、‘凌波号’，准备‘火龙出水’，目标敌追击最前的集群！争取打乱其队形！”
“火龙出水”——北疆水师目前最具威慑力的面杀伤火器，由神机坊和公输衍联合研制，实质是大型火箭助推的燃烧弹。然而，这种武器对储存和使用环境要求极高，尤其害怕潮湿。
传令兵飞快跑向发射战位。但很快，负责“火龙出水”的军官一脸惨白地跑回来禀报：“都督！‘火龙出水’点不着！引信和发射药受潮严重！已经尝试三支，全都哑火！”
陈沧澜脸色一沉。他想起战前会议上曾担忧过冬季海战的火器防潮问题，但没想到在实战的紧张环境下，问题暴露得如此彻底、如此致命。预设的强力反击手段，竟在最需要时失效！
“废物！”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但此刻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放弃‘火龙出水’！改用强弩和火箭！命令各舰，加速向‘黑鲨口’水道撤退！那里水更浅，礁更密，大船难行！”
坏消息接连传来。不仅“火龙出水”哑火，新舰的协同问题也在高压下进一步放大。
“凌波号”在跟随“镇海号”进行一个紧急的“之”字形规避机动时，由于舵手与帆手配合生疏，转向不够及时，船尾猛地扫过一处水下礁盘的边缘，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和船体震动，虽然未造成严重破损，但速度明显受损，与舰队的相对位置一下子落后了半个船身。
“凌波号，加速！跟上！”旗舰的旗语严厉。
年轻管带急得满头大汗，嘶声催促，但受损的船体和慌乱的操作使得“凌波号”一时难以追回差距，反而成了落在舰队尾部、最容易被攻击的靶子。
几艘海盗快船见状，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立刻放弃追击其他目标，齐齐向“凌波号”包抄而来。火绳枪的铅弹和倭寇的箭矢开始叮叮当当地打在“凌波号”加厚的舷墙上，偶尔有惨叫声响起，那是被流矢或跳弹击中的水兵。
“凌波号”右舷弩炮奋力还击，击伤了一艘逼近的快船，但更多的海盗船围拢过来，甚至有一艘较大的武装商船试图从侧后方切入，进行接舷跳帮。
“保护‘凌波号’！”陈沧澜见状，不得不命令两艘“破浪”哨船回身救援，用弩箭和撞击驱散围上来的海盗小船。这打乱了舰队整体的撤退节奏，也使得海盗主力更加确信北疆舰队已陷入各自为战的困境。
“哈哈哈！他们不行了！那艘新大船是我的！”松平胜远远望见“凌波号”的窘境，兴奋得双眼赤红，催促着炮船加速，试图拉近距离再行炮击。
刘香老虽然也看到战机，但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浓。北疆舰队的撤退路线太有目的性了。他们似乎对这片凶险的礁石区异常熟悉，每一次转向都避开致命的暗礁，却又始终将己方引向更深处。而己方的船只，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分散、被引诱进了这片陌生的、充满陷阱的水域。
“不对劲”刘香老喃喃道，他想要下令让主力放缓，重新收拢队形，但前方松平胜和那些杀红了眼、急于复仇抢功的头目们，已经听不进任何谨慎的建议了。海盗船队的主力，在击伤猎物的诱惑和复杂环境的牵扯下，队形愈发散乱，如同一条被拉长、打散的长蛇，深深嵌入了“乱石礁”海域的腹地。
浓雾依旧，炮声与喊杀声在礁石间回荡。北疆水师诱敌深入的目的，在付出新兵恐慌、火器失效、协同生疏的代价后，初步达到了。但海盗主力虽散未溃，那两艘炮船仍是巨大威胁，而己方的伏兵，必须在舰队被彻底缠住、溃散之前，及时出现！
陈沧澜看了一眼海图上预设的伏击点标记，又望了望身后紧追不舍、队形却已七零八落的海盗船队，以及“凌波号”仍在苦战的背影，握紧了腰间佩剑的剑柄。
“应该快到了。”他心中默念，既是期盼，也是对自己决策的再次确认。这场仗，远比他预想的更加艰难，但开弓没有回头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