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庸坐在那里，开口安慰“若事事皆求万无一失、一帆风顺，那才是痴人说梦。你已竭尽所能，将能想到的细节都虑及了，这便够了。”
“况且，有什么事情有我在，害怕什么。”
长乐公主听到林庸那句“有我在，你怕什么”时，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竟真的松了几分。
这话说得随意，甚至带着他惯有的几分狂气，可不知为何，从他口中说出，便有种令人信服的重量。
更何况，此事她确实已做了万全的准备。
想起前些日子，她依照林庸的建议，亲自审阅了礼部及其他相关衙门的中低层官吏名册与考绩，从中选拔了一批人。
并非那些背景深厚、八面玲珑的油滑之辈，而是那些苦熬多年、颇有才干却因缺乏靠山而升迁无望，甚至被边缘化的官员。
她当时曾不解地问林庸：“为何偏偏是这些人？他们久不得志，会不会心气已失，或能力不济？”
林庸彼时正对着一局残棋，头也未抬，只淡淡道：“久旱之苗，方知甘霖之贵。这种人，你给他一个缺口，他便能看到光。”
“为了抓住这缕光，他们不仅会把交办的事办得滴水不漏，更会主动去查你没想到的漏洞，补你忽略的细节。”
“因为他们比谁都清楚，这可能是此生唯一的机会。”
他落下一子，这才抬眼看向她，眼神通透，“这便是最实在的人心所向。用他们，比用那些早已坐稳位置、心思活络的聪明人，要踏实得多。”
公主依言而行。
事实果然如林庸所料。
那些被选中的官员接到调令时，起初多是不可置信，随即便是几乎倾尽全力的投入与谨慎。
他们熟悉衙门积弊，了解实务细节，更有着沉淀多年的耐心与细致。
许多公主未曾虑及的锁碎处，都被他们提前想到、妥善安排。
整个接待体系的运转，因这些新血的注入，反而呈现出一种久违的扎实与高效。
林庸那句“有我在”，并非空口虚言。
这些时日，他借着协理接待事宜之机，有意无意地跟随长乐公主接触了不少朝中人与事，也对宫中那位陛下的心思，有了更深一层的揣测。
陛下对自己父亲镇北王林坚的忌惮，显然不止于那三十万镇北边军。
若论兵力，大燕四方边境诸军加起来，数量远超北境。
这份猜忌，恐怕根植于更深的渊源。
或许是昔年并肩作战时的旧事，或许是功高震主累积的隐患，又或许是某种林庸尚且不知的隐秘。
而另一件让林庸在意的事，是他发现自己近来的某些逾矩之举。
在礼部当众斩杀赵德明。
陛下事后竟未深究，只作不知。
这默许的态度，颇为微妙。
他试探着问过父亲，镇北王林坚却只是朗声大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子，只要你老子我还活着，只要你没把天捅出个窟窿来，随你怎么折腾！”笑声豪迈，眼底却藏着更深的东西，“不过……为父倒是很期待，你小子能不能真把这大燕百年水患给治了，给百姓谋条活路。”
“那才是顶天立地的大本事，比在朝堂上杀几个不开眼的，有意思得多。”
父亲话中有话，林庸听得明白。
肆意的资本背后，是更重的期待与责任。
明日，便是狄戎使团抵京、正式觐见之日。
按照既定章程，狄戎使团抵京后，首日应由主管接待的官员。
此番即长乐公主，先行接见，就日程安排、觐见礼仪、会谈范围等一应细则进行沟通，待双方达成初步共识，形成奏章呈报御前，由陛下最终裁夺，方正式安排朝觐。
此番流程尤为重要，盖因此次狄戎使团前来，背景特殊。
北境冲突，狄戎受挫，此番名义上是“睦邻修好”，实则是战败后来谈条件、求喘息之机。
谈判桌上必然涉及岁贡、边界、互市乃至战俘遣返等诸多具体条款，而这些细节的预先沟通与摸底，便落在了这第一道接待程序之中。
更深一层看，狄戎虽暂受挫，其整体实力仍是周边诸部中最强。
其疆域处于大河上游，草原广袤，水草丰美，骑兵彪悍。
更关键的是，其地势居高临下，每逢雨季，上游水势暴涨，常对下游的大燕北境诸州造成洪涝威胁。
而一旦天旱，下游草场枯竭，狄戎骑兵的机动优势反而更为凸显。
此等地理天时，可谓攻守皆宜，是其立族之本。
其短板也明显：逐水草而居的游牧习性，使其手工业与常设商贸远不及大燕发达，对中原的粮食、布匹、铁器乃至诸多奢侈品，依赖甚深。
狄戎此番使团，由王庭一位颇有权势的王子亲自率领，以示郑重。
车队绵长，载着用以赔礼的金银珠玉、皮毛珍产。
队伍中段，却有一辆马车以厚重毡毯严密复盖，不见其中之物，由数名精悍护卫寸步不离地看守。
然而，当使团行至京畿，得知大燕方面负责全程接待、并将主持前期谈判的，竟是长乐公主一位女子时，原本尚算平和的气氛骤然冷凝。
那狄戎王子于驿馆中闻报，先是一怔，随即脸色沉了下去，手中盛着马奶酒的银杯被重重顿在案上。
“大燕这是何意？”他声音不高，却让帐内随行的狄戎贵族与将领俱都摒息，“我狄戎纵有小挫，仍是控弦数十万、铁蹄踏遍草原的王庭！依照草原规矩，亦是苍狼对雄鹰，勇士对豪杰。”
“大燕皇帝不遣太子亲王，不派枢密重臣，竟让一深宫女子出面……这是视我狄戎如边陲小邦，可随意轻慢吗？”
帐内顿时群情激愤。
此番安排，在他们看来，非但不是重视，反而是彻头彻尾的羞辱，是刻意折损狄戎的威严。
翌日，使团行至京城外最后一座驿亭，竟就此停驻。
不再向前那狄戎王子披甲按刀，立于车辕之上，面对前来催促的礼部官员：
“回去告诉你们大燕皇帝！我狄戎千万铁骑仍在边疆引弓待发！若觉我王庭可欺，不妨试试，真到了拼死一战之时，你大燕北境千里河山，未必能挡得住我草原儿郎的马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