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更为大胆,甚至对她们而言或许“有利”的揣测,逐渐在她昏沉却依旧精明的脑海中成形。
她眼珠缓缓转动,目光落在柳清雅焦急的脸上,声音虽因久睡而微显低哑,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般的缓慢与肯定:
“夫人的顾虑,老奴明白。
陆姨娘之事,世子心中必有芥蒂。
然则”
她略略停顿,聚集着被药力分割的思绪,她道:
“世子这般隐忍不发,甚至处处维持着表面和气,老奴倒以为,恐怕不全然是为着旧怨。
他许是已然知晓了常乐尊者的存在。”
她刻意顿了顿,观察着柳清雅的反应,才继续道,语气愈发低沉:
“尊者乃超凡脱俗之灵,神通广大。
世子那般精明务实之人,既窥见如此机缘,心中所图,只怕远非一时恩怨可比。
他按兵不动,甚至可能有意周旋,所求者或许正是尊者本身。
在未摸清尊者态度、未寻得亲近尊者门径之前,他又怎会轻易对夫人您对我们,撕破脸皮呢?”
柳清雅听罢杨嬷嬷的分析,非但没有释然,眉宇间的焦躁反而更深了几分。
她摇了摇头,染着丹蔻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声音里透着一种混合了直觉与惧意的尖锐,她道:
“嬷嬷,不瞒你说,我先前也是这般作想!以为他李牧之是碍于尊者威能,想借我们之手攀附,这才强忍不发。”
她语速越来越快,仿佛不如此不足以宣泄胸中翻涌的不安,道:
“可我左思右想,越琢磨越觉着不对劲!以李牧之那副心肠,那般城府,即便他再想搭上尊者这条通天路,又岂能真做到如此的忍气吞声?
陆婉婉那贱人,到底是他心尖上的肉!
还有程忠那条老狗,跟了他多少年,在他心里是个什么分量,你我都清楚!
这两桩事叠在一处,他李牧之若还能像如今这般,做得滴水不漏、风平浪静这绝无可能!”
杨嬷嬷静静听着,昏沉疲惫的头脑被柳清雅激烈的言辞催动着,不得不更努力地运转。
夫人这番话,确是说到了根子上。
世子的“平静”,若只是为了图谋尊者,似乎也太过完美,完美得不似他压抑着丧爱之痛、失臂之憾时应有的状态。
她心中那份隐隐的赞同感愈发清晰。
然而,她到底是比柳清雅多活了数十年,见惯了人心算计与利害权衡。
短暂的沉默后,杨嬷嬷缓缓吁出一口带着药味的浊气,眼神重新聚焦,那里面属于后宅谋士的精明与冷酷再次占据了上风。
她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晰,试图将柳清雅从纯粹的恐慌中拉向更现实的算计,她道:
“夫人所言,老奴深以为然。
世子确非能以常理揣度之人,他的忍耐,必有其极限与缘由。”
她略顿,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权衡,道:
“可夫人也需细想,男人之于权势利益的贪恋,往往能压过私情。
陆姨娘再得宠爱,也只是个妾,世子可曾真给过她名分地位、泼天富贵?
至于程忠”
她嘴角牵起一丝近乎刻薄的弧度,道:
“他是个忠仆不假,在世子心中分量不同也不假,可说到底,他现在不是还没死么?
他被尊者制住,生死操于我等之手,这反过来,何尝不是掣肘世子的一根锁链?
世子再是不满,再是心痛,只要他还想保程忠一条命,只要他尚未摸清尊者深浅、找到破解之法,他此刻便不敢,也不能真的撕破脸、乱了大局。”
杨嬷嬷的目光与柳清雅对上,那里面有一种豁出去的狠厉,道:
“故而,老奴以为,眼下这‘风平浪静’,固然诡异,却也正是我们主仆的机会。
他在明,我们在暗。
他心有顾忌,投鼠忌器;我们却知晓关窍,更握有尊者这张底牌。
当务之急,并非一味忧惧他何时发难,而是该趁他尚未挣脱枷锁、全力反扑之前”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未尽之意已然森然。
房间内午后温暖的光线,似乎也驱不散两人之间弥漫开的那股决绝杀意。
她们要做的,便是在这段由程忠性命与尊者威慑勉强维持的脆弱平衡被打破之前,先下手为强。
话音落下,室内陷入一片短暂的沉寂。
柳清雅并未立刻接话,她微微垂眸,目光落在盖在杨嬷嬷身上的被子上。
那艳丽的面容上,种种激烈的情绪似乎随着方才倾吐的话语暂时褪去,只余下一片令人琢磨不透的静默。
杨嬷嬷侧目望着她,心下却不由得思忖开来。
夫人这般沉吟不语莫非是,终究狠不下心肠,对世子尚存一丝旧日情分?
想来也是,世子到底是夫人结发多年的夫君。
遥想当年新婚,一个是侯府俊彦,一个是娇艳县主,也曾有过锦瑟和鸣、蜜里调油的辰光。
即便如今早已离心离德,形同陌路,可那数载相伴的光阴,点点滴滴,又岂是能轻易抹煞的?
夫人此刻心生犹豫,踌躇难决,倒也是人之常情,情有可原。
这般想着,杨嬷嬷心中那点因柳清雅沉默而生的不确定渐渐化开,转为一种混合着理解与亟待推动的急切。
她轻轻咳了一声,打破沉默,声音放得更为低缓,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她道:
“夫人良久不语可是,心下仍有不舍?毕竟是多年夫妻。”
“嬷嬷莫要胡猜!”
柳清雅骤然抬首,打断了杨嬷嬷的话。
那双美眸中方才的恍惚与静默瞬间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锐利与决绝,方才那点可能被误读的柔软荡然无存。
她下颌微扬,语气斩钉截铁,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
“李牧之必须死。
即便一时死不了,我也要让他瘫着、废着,再也翻不起浪!”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声音里淬着毫不掩饰的恨意与野心,她道:
“只有没了他,这府里、乃至日后我们想做的事,才再不会有半分阻碍。
挡路石,就该彻底搬开,何来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