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之本就存着要让两个孩子亲近的心思,此刻见李毓主动要去寻李念安,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
他取出草编人偶化作李毓的模样留在书房,随即将幼子拢入讳言鸟的微光之中。
待那莹白光晕将李毓完全笼罩,便听孩子轻声道:
“父亲,我们去看看柳清雅要做什么。”
“好。”
李牧之应着,目光落在孩子尚显稚嫩的脸庞上,他道:
“带上些糕点,路上垫垫肚子。”
李毓乖巧地取了几块莲子糕揣入袖中。
父子二人借着法器遮掩,悄无声息地往柳清雅的院落行去。
李牧之原以为,以柳清雅对李念安的疼爱,即便盛怒之下,至多不过责备几下,却不想柳清雅竟打了李念安好几次。
他并非不心疼孩子,只是存着要磨灭李念安对母亲眷恋的心思,这才刻意纵容——甚至可说是引导着柳清雅对长子生怨。
这些年来,他看得分明。
柳清雅此人目光短浅,情义淡薄,某种程度上竟比他这个常被诟病冷情的人更为凉薄。
倒不是说她对李念安全无母子之情,只是这份情谊,多半建立在孩子能给她带来荣光的基础上。
若李念安失了这份价值,恐怕早被她弃如敝履。
念及此,李牧之唇边泛起一丝苦笑。
其实他与柳清雅何尝没有相似之处?
在发觉李念安难以导正时,他不也转而栽培李毓?
所幸他终究与那妇人不同——即便选定了李毓为继承人,也从未想过要废了长子,反倒时时筹谋着要为李念安另辟蹊径。
晨光透过回廊的雕花窗棂,在父子二人衣袂间流转。
李牧之低头看了眼紧跟在身侧的幼子,忽然伸手替他理了理微乱的衣领。
李毓仰起小脸,就着讳言鸟流转的微光,小口咬着莲子糕,声音带着几分稚气的认真:
“父亲,从前我总羡慕兄长活得洒脱,以为他想哭便哭、想闹便闹。可这几日瞧着,他或许并不是真的快活。”
他咽下糕点,轻轻拽住父亲的衣袖:
“待柳清雅的事了,我们多陪陪兄长可好?”
“好。”
李牧之应得低沉,心底却泛起层层涟漪。
他原以为被柳清雅娇宠长大的长子早已无可救药,不曾想李毓只与兄长相处数日,便窥见了那顽劣表象下的真心。
这孩子远比他想象得更通透,也更慈悲。
这般品性,定是婉婉悉心教养的功劳。
念及此,一阵尖锐的悔意猝然刺入心口。
倘若当年将念安带在身边教养,有婉婉从旁点拨,纵使不及毓儿聪慧,也定不会逊于京中那些世家子弟。
可惜流光难追,那些错失的岁月,终究成了横亘在父子间的鸿沟。
讳言鸟的光晕在廊下轻轻摇曳,将父子二人的身影融作一片朦胧的暖色。
李牧之望着幼子澄澈的眼眸,忽然觉得这孩子的目光,竟比这正午的日光更教人无处遁形。
李毓的书房与柳清雅的院子相隔着实不近,需穿过三重庭院,绕过两处回廊。
李牧之携着李毓在讳言鸟的微光中缓步而行,约莫走了半盏茶的工夫,方才望见柳清雅的院子。
待行至柳清雅院门前,父子二人收了话音。
借着讳言鸟的遮掩立在廊下,原以为会见到母子用膳的寻常景象,不料竟撞见这般情形——
烈日当空,李念安直挺挺跪在青石板上,双手高举过头顶,托着一只比头颅还大的陶碗。碗中清水盈满,在骄阳下泛着刺目的光。少年双臂不住颤抖,水珠顺着碗沿不断溅落,在青石板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柳清雅端坐廊檐下的湘妃竹椅上,慢条斯理地摇着团扇,目光冷冽如三九寒冰。
“毒妇!”
李牧之从齿缝间挤出这两个字,幸得讳言鸟的光晕隔绝了声响。
李毓虽不似父亲这般震怒,却也蹙紧了眉头,轻声道:
“父亲,我们得帮帮兄长。方才的事,他本没有错。”
若非顾忌佛堂里那尊石像,李牧之恨不得立即现身将孩子扶起。
从前他责罚李念安,是因这孩子行事确实荒唐。
可如今李念安分明已在转变,懂得爱护手足,柳清雅非但不予鼓励,反倒这般折辱,实在令人心寒。
柳清雅自然不知李牧之、李毓已经来到她院子中,见碗中清水越洒越多,冷声问道:
“可知错了?”
“孩儿知错。”
李念安的声音带着颤抖。
“错在何处?”
“不该训斥笺玥。”
柳清雅猛地将团扇掷在石桌上,珠钗乱颤,她道:
“是不该护着那个野种!你竟真把他当作弟弟?
李念安,你给为娘听清楚了,那贱种是你的仇人!
陆婉婉就是因你而死,如今你护着仇人之子,来日他羽翼丰满,定会取你性命为他娘报仇!”
烈日灼人,将少年单薄的身影投在滚烫的青石板上。他苍白的脸上汗水涔涔,每一滴从碗沿溅落的水珠,都像是砸在他心头的重锤。
柳清雅那句“报仇”如同毒刺,猝然扎进李念安混沌的思绪里。
他从未想过这一层。
原以为只要自己尽心补偿,毓弟总能感受到这份悔意。
可此刻母亲的话像是一道惊雷——他舍不得母亲受伤害,那毓弟又怎会情愿失去生母?
若是有人伤了母亲,他定会以命相搏。
将心比心,毓弟对婉姨娘的感情,何尝不是如此?
这个念头如寒冰刺骨,让他浑身一颤。
碗中的水晃得更厉害了,映出头顶刺目的天光,却照不亮他骤然昏暗的心绪。
父亲那般珍视婉姨娘,这些时日看似平静,可那平静之下,是否也藏着滔天恨意?
他终于明白,母亲种下的因,早已结出无法挽回的果。
那双托举着陶碗的手臂渐渐发麻,可更深的无力感是从心底漫上来的——原来他拼尽全力,也救不了执迷不悟的母亲。
水珠接连落在青石板上,溅开一朵朵转瞬即逝的花。
就像他此刻明澈却绝望的心境,刚刚看清真相,便已预见了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