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营地的初冬，是被车轮声和谈笑声焐热的。漫山遍野的桃树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里晃悠，却透着股蓄势待发的劲儿——毕竟刚落幕的桃子文化节上，联盟文旅部的张部长亲口宣布，这里成了全联盟生态旅游示范基地，这份荣光，让整个山谷的草木都跟着精神起来。
铁轨被冷风吹得冰凉，每天进出的火车却比秋天更热闹，绿皮车厢里塞满了扛着背包、举着相机的游客，都是冲着那块金字招牌来的。村口新铺的柏油路，也从早到晚响着汽车喇叭声，外地牌照的小轿车排着队往里钻，扬起的尘土都带着一股子热闹的味道。就连平日里冷清的山坳，都被游客踩出了几条新小径。
澜泽最近有点晕头转向，每天揣着磨出包浆的搪瓷缸子，从村头跑到村尾，脚底板都磨出了泡。自打文化节上老郑带来那个天大的惊喜，营地就像被捅破了的马蜂窝，游客蜂拥而至。陈阳动作快，领着人把村里闲置的农房改成了民宿，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红灯笼，门口贴着“农家菜”“住宿”的木牌子，可就算这样，还是有游客排着长队没地方住，只能在桃林里搭帐篷，夜里的呼噜声和说笑声，能飘出半里地。
澜泽原本以为，游客多了是好事，营地的日子能更红火。可他万万没想到，麻烦事会跟着客潮一起涌来——最让他犯愁的，不是床位不够，不是饭菜供不应求，而是村里传了几代的老规矩，和新游客的需求，撞出了一串串火星子，烧得他寝食难安。
这事，还得从文化节结束后的第三天说起。那天澜泽正在知青林里给老桃树松土，就看见陈阳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手里攥着个手机，脸都白了：“澜泽爷爷，坏了！咱营地的名声，怕是要栽在厕所上了！”
澜泽一愣，直起腰捶了捶发酸的背：“厕所咋了？咱村口那旱厕，不是好好的？”
陈阳把手机递到他眼前，屏幕上是联盟社交平台的热门帖子，配着一张村口旱厕的照片——低矮的土坯房，苍蝇乱飞，门口还堆着几捆柴火。帖子标题格外刺眼：“桃花源的风景美如画，厕所却让人捂鼻子！生态旅游示范基地，连个干净厕所都没有？” 下面的评论都炸了锅，有人说“再也不来了”，有人说“徒有虚名”。
澜泽的脸“唰”地一下就黑了，胸口像是堵了块大石头。他活了七十多年，祖祖辈辈用的都是旱厕，粪水攒着浇桃林，是最好的有机肥，咋到了游客眼里，就成了“不堪入目”？可他也知道，游客说的是实话，那旱厕确实又脏又臭，跟如今的示范基地名头，实在不般配。
当天下午，澜泽就召集全村人在村委会开会，拍着桌子说要建三个水冲式厕所，分设在村口、知青林和民宿区。话音刚落，老周头就把旱烟袋往桌子上一拍，唾沫星子乱飞：“建啥水冲厕所？净瞎折腾！”
老周头的嗓门洪亮，震得窗户纸都嗡嗡响：“咱祖祖辈辈用旱厕，不也过来了？水冲厕所费水费电，还得掏大价钱请人维护，纯属浪费钱！游客嫌脏，让他们憋着！再说了，旱厕的粪能浇地，是养桃树的好肥料，水冲厕所的粪都流走了，多可惜！”
“就是！就是！”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农跟着附和，一个个吹胡子瞪眼，“不能惯着游客的毛病！咱西部营地，守的就是老规矩！”
年轻人们却不这么想，陈阳急得直跺脚，脸涨得通红：“叔伯们，现在不一样了！咱是生态旅游示范基地，游客来咱这儿，看的是风景，图的是舒心！厕所不干净，人家回去一传十十传百，谁还来？咱不能守着老规矩不放，得跟着时代走！”
双方吵得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在屋里乱飞，差点没把房顶掀翻。澜泽夹在中间，看看这边，望望那边，心里头五味杂陈。他知道老周头说的是老理儿，旱厕浇地，是祖辈传下来的农耕智慧；可他也明白陈阳说的是实情，厕所问题不解决，营地的招牌迟早得砸。
会议不欢而散，临走时老周头还撂下狠话：“谁要敢建水冲厕所，我就躺在工地前，看谁敢动土！”
澜泽蹲在炕沿上，对着窗外的月亮叹气，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苏玥给他端来一碗热粥，轻轻拍着他的背：“老头子，别愁了。这事得慢慢来，不能硬犟。老周头他们就是认死理，等他们看到游客真的因为厕所不来了，自然就想通了。”
澜泽叹了口气，喝了口热粥，心里却没底——这矛盾，真的能慢慢化解吗？他不知道，更让他头疼的事，还在后头。
厕所的事还没捋清楚，民宿的价格又闹出了矛盾。村里的年轻人看着游客多，心思就活泛了，私下里商量着涨价，说“咱现在是示范基地，游客不差钱，不涨白不涨”。李娟的嫂子开了村里第一家民宿，头天就把房价涨了三倍，一晚的价钱，抵得上以前半个月的收入。
结果呢？一对城里来的小夫妻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嚷嚷着退房，说“房间就是普通农房，连空调都没有，还卖这么贵，纯属宰客”。沸沸扬扬，又被人拍了视频发到网上，说西部营地“看人下菜碟”，把澜泽的肺气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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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即把李娟嫂子叫到村委会，当着全村人的面，把她批评了一顿：“咱西部营地的招牌，不是靠涨价涨出来的，是靠诚信！游客来咱这儿，是冲着咱的桃林，冲着咱的实在，不是冲着咱的高价房！你这样做，是砸全村人的饭碗！”
李娟嫂子红着脸，低着头，攥着衣角半天说不出话，最后才小声嘟囔：“澜泽爷爷，我错了，我这就把房价降下来，还给那对小夫妻道歉。”
民宿的事刚消停，护林队又来告状了。说是有游客在桃林里乱扔垃圾，塑料袋、饮料瓶扔得到处都是，还有几个年轻人为了拍照，爬到桃树上晃悠，把一根刚冒芽的细枝都压断了。
澜泽气得够呛，领着小石头去桃林里捡垃圾，捡了满满三大筐。他看着满地的狼藉，心里头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疼。这可是他和老郑，和全村人，守了三十年的桃林啊！是从一片荒原里，一锹一锹刨出来的希望啊！
当天下午，澜泽就领着乡亲们在桃林里立了十几块警示牌，红漆写着“爱护桃林，人人有责”“禁止攀爬，禁止乱扔垃圾”。又组织村里的年轻人成立了“护林队”，每天戴着红袖章在桃林里巡逻。小石头也吵着要加入，他戴着小号红袖章，像个小大人似的，看见游客乱扔垃圾就上前制止：“叔叔阿姨，不能乱扔垃圾，桃林是我们的家！”
游客们看着他认真的样子，都不好意思了，纷纷把垃圾捡起来，扔进了护林队准备的垃圾桶里。
烦心事一件接一件，压得澜泽喘不过气。他有时候会蹲在老桃树下发呆，心里头犯嘀咕：难道搞旅游，真的要这么难吗？难道老规矩和新发展，真的不能两全吗？
就在他愁眉不展的时候，林帆却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让他看到了转机。
林帆领着技术团队，琢磨出了一个“桃树认养”项目。游客可以花一笔钱，认养一棵桃树，认养期间，桃树的养护由村里负责，游客可以随时来浇水、施肥、剪枝，等明年桃子熟了，树上结的果子，全归认养人。这个项目一推出，就火了，不少城里的游客都抢着认养，有的还带着孩子来营地，亲手给桃树松土，体验农耕的乐趣。
小石头也认养了一棵，就是知青林里老桃树旁边的那棵小桃树。他每天放学都去看，给它浇水、松土，还在树干上挂了个小木牌，歪歪扭扭写着“小石头的树”。看着桃树一天天长大，他心里美滋滋的，逢人就说：“这是我的树，明年能结好多桃子！”
桃树认养的火爆，让澜泽心里的疙瘩，渐渐松动了。他发现，原来新发展和老传统，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题，而是可以相辅相成的。
更让他惊喜的是，老周头的态度，也悄悄发生了转变。
那天老周头蹲在村口，看着游客们排着队上厕所，一个个捂着鼻子，满脸嫌弃。又听陈阳说，有几个本来打算住一周的游客，因为厕所太脏，住了两天就走了。他抽着旱烟，沉默了半晌，突然把烟袋往地上一磕：“罢了罢了，建！水冲厕所，咱建！”
澜泽听到消息，差点没跳起来。他跑到老周头家，看见老周头正和几个老伙计商量：“厕所要建，但粪水不能浪费！咱挖个沼气池，把粪水存起来发酵，既能当肥料，还能点灯做饭，一举两得！”
澜泽的心，一下子就亮堂了。他拍着老周头的肩膀，眼眶有点红：“老周头，你这主意，太妙了！”
老周头嘿嘿一笑，露出豁了牙的牙床：“咱守老规矩，不是守旧，是守个实在。只要不糟蹋土地，不浪费东西，改改规矩，没啥不好的！”
水冲厕所的工程很快就开工了，乡亲们都主动来帮忙，搬砖的搬砖，和泥的和泥，干得热火朝天。老周头每天都来工地监工，比谁都上心，生怕偷工减料。沼气池也一起建了起来，粪水发酵后，变成了上好的有机肥，一点没浪费。
厕所建好那天，全村人都跑去看。崭新的瓷砖，干净的洗手池，还有香喷喷的洗手液，游客们再也不用捂着鼻子上厕所了。有人在社交平台上发了厕所的照片，说“西部营地的厕所，比城里的还干净”，引来一片点赞。
民宿的价格也统一了，澜泽领着乡亲们定了个规矩，房价不能超过联盟规定的标准，还得提供免费的农家早餐。李娟嫂子的民宿，因为价格公道，服务周到，生意越来越红火，她逢人就说：“还是澜泽爷爷说得对，诚信才能长久！”
游客越来越多，营地的变化也越来越大。村口盖起了游客服务中心，里面有导游图，有休息区，还有特产展销柜，摆满了桃子酱、桃花糕、桃干。村里的年轻人，有的开起了农家乐，有的当起了导游，有的在特产店当售货员，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老人们也闲不住了，有的在桃林里给游客讲老桃树的故事，有的教游客做桃花糕，有的领着游客去山里挖野菜。老周头还组织了个“老年锣鼓队”，每天早上在村口敲锣打鼓，欢迎游客的到来，锣鼓声一响，整个山谷都跟着热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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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傍晚，夕阳染红了天边，把桃林的枝桠映成了金色。澜泽和林帆坐在知青林的老桃树下，面前摆着一坛米酒，一碟花生米。看着游客们三三两两往民宿走，看着孩子们在桃林里追逐打闹，看着远处的火车汽笛长鸣，澜泽心里头满是欣慰。
“林帆，谢谢你啊。”澜泽抿了一口米酒，感慨地说，“要不是你，咱营地的这些疙瘩，怕是解不开。”
林帆笑着摇摇头：“澜泽爷爷，您别谢我，这是全村人一起努力的结果。老规矩有老规矩的好，新发展有新发展的道，融到一块儿，才是最好的路。”
他顿了顿，看着澜泽，眼里满是憧憬：“澜泽爷爷，我还有个想法。咱在营地建个生态科普馆吧，把三十年的种树史，把生态种植的技术，都展示出来。让游客们知道，这片桃林来得有多不容易，也让孩子们知道，粮食和果子，都是汗水换来的。”
澜泽眼睛一亮，猛地坐直了身子：“好啊！这个主意好！咱支持你！钱不够，全村人凑！地不够，咱就把村委会旁边的空地腾出来！”
就在这时，小石头跑了过来，手里举着一张奖状，小脸涨得通红，声音都带着激动：“爷爷！爷爷！我写的作文《我的桃树》，得了联盟作文比赛一等奖！”
澜泽接过奖状，看着上面金灿灿的大字，笑得合不拢嘴。他把小石头搂在怀里，指着老桃树说：“孩子，你看，这棵树，还有这片桃林，就是咱的根。不管走多远，不管咋发展，都不能忘了根。”
小石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老桃树，看着枝头冒出的新芽，眼里满是希望。
夕阳渐渐落下，月亮升了起来，洒下一片清辉。桃林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枝桠的沙沙声，还有远处传来的游客的欢笑声。
澜泽看着漫天的繁星，看着远处的铁轨，看着铁轨上驶过的火车，心里头满是感慨。三十年了，从一片荒原，到一片桃林，再到一个生态旅游示范基地，这条路，走得真不容易啊！
他想起了老郑，想起了三十年前的那些日子，想起了一起开荒的战友们。他仿佛看见，老郑正站在桃林深处，冲着他笑。
“老郑，你看，咱的营地，越来越好啦！”澜泽轻声说，声音里满是骄傲。
远处，火车的汽笛声悠扬地响起，带着山谷的希望，驶向远方。
只是澜泽不知道，一场更大的考验，正在悄悄酝酿。天气预报说，今年冬天会有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而营地的民宿和桃林，能扛过这场风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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