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营地的盛夏,是被蝉鸣和机器轰鸣声搅热的。漫山遍野的桃树挂着沉甸甸的红果子,压得枝桠弯成了弓,风一吹,桃叶沙沙响,甜丝丝的果香混着加工厂飘来的淡淡焦糖香,弥漫了整个山谷。铁轨被毒辣的太阳晒得发烫,烫得鞋底滋滋响,每天进出的火车比以前多了三倍不止,除了拉走一箱箱封好的桃子酱,还拉着一车车锃亮的新机器——不锈钢搅拌机、全自动灭菌罐、真空包装机,都是联盟支援给示范基地的宝贝疙瘩,卸车的时候,乡亲们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看得眼睛都直了。
澜泽最近却有点蔫蔫的,走路都没了往日的精气神,揣着搪瓷缸子往桃林和加工厂跑的次数,比吃饭都勤。自打示范基地挂牌,联盟派来的技术团队就扎在了营地,领头的是个叫林帆的小伙子,二十出头,戴副黑框眼镜,皮肤白净,看着像个没出过校门的学生,手里却总攥着个厚厚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各种数据,什么“有机肥氮磷钾配比1:2:1”“桃树剪枝间距精准至15厘米”“桃子酱灭菌温度恒定121c”,听得澜泽一头雾水,心里头更是七上八下——他种了三十年桃树,做了二十年桃子酱,靠的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凭的是手上的老茧和心里的分寸,哪见过这么多“硬规矩”。
他还是信老法子:桃树施肥,就得用猪圈里攒的粪肥,发酵透了,浇下去桃根才壮;剪枝就得赶在开春,凭着眼力瞅准弱枝病枝,咔嚓一剪子,留的是能透风透光的“骨架”;做桃子酱更讲究,得用大铁锅,柴火慢熬,熬到酱体粘稠发亮,用筷子挑起来能拉成丝,再撒上一把自家晒的蜂蜜,那股子烟火气,是机器怎么也搅不出来的。可林帆带来的那些新道道,让他心里直发慌,总觉得像是要把这片桃林的魂儿给换了。
这天一早,澜泽揣着搪瓷缸子,刚走到加工厂门口,就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动静大得能掀翻屋顶。李娟正叉着腰站在柴火灶旁,脸红脖子粗地跟林帆争得面红耳赤,几个工人手里的勺子铲子都停了,围在旁边看热闹,大气都不敢出。
“小林技术员!不是俺们犟!”李娟的大嗓门震得人耳朵嗡嗡响,手里攥着个舀酱的木勺,“这桃子酱就得柴火熬!火大了糊锅,火小了不香,就得用柴火烧出来的文火,慢慢煨着,那味儿才地道!你那啥不锈钢机器,转得哗哗响,搅出来的酱一股子铁腥味,谁买啊?卖给谁去!”
林帆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耐心得像是在给小学生讲课,手里的笔在笔记本上点着:“李姐,我理解您的坚持。但柴火熬的酱,火候没法精准控制,灭菌也不彻底,保质期最多半个月,根本没法远销到东部和北部。用机器标准化生产,既能保证每一批酱的口感一致,又能把保质期延长到十二个月,这是市场化的必经之路,也是咱们示范基地的立身之本啊!”
“啥市场化!啥立身之本!俺们不懂!”李娟梗着脖子,半点不让,唾沫星子都快溅到林帆脸上了,“俺们只知道,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错不了!俺们的桃子酱,卖的就是个地道!要是连味儿都变了,那还叫西部营地的桃子酱吗?”
澜泽挤进人群,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李娟一见他,立马像是找到了靠山,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拽着他的胳膊:“澜泽爷爷!您来评评理!这小林技术员非要改咱的老法子,把柴火灶给拆了,换成那冷冰冰的铁疙瘩,您说,这柴火熬出来的酱,能是机器比得了的吗?”
林帆也转过头,眼里带着期待,还有点委屈,他走上前,把笔记本递到澜泽面前:“澜泽爷爷,您是营地的老专家,您最懂这片土地和这些桃树。您看看,这是我们做的对比实验数据,机器生产的酱,菌落总数远低于柴火熬制的,而且营养成分保留得更完整。标准化生产,才能让西部营地的桃子酱真正走出大山,走向全联盟啊!”
澜泽瞅瞅李娟涨红的脸,又看看林帆手里那本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心里头像是揣了块石头,沉甸甸的。他昨天偷偷尝过机器做的酱,颜色倒是鲜亮,就是少了点柴火熬出来的焦香和醇厚,像是少了点魂儿;可林帆说的道理,他也懂,挂牌那天王部长说的话还在耳边响——要让西部营地的品牌,传遍全联盟的每一个角落。要是守着老法子不放,桃子酱卖不远,示范基地的名头,怕是也撑不起来。
他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摆摆手,压下了满屋子的议论声:“都别吵了。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这样吧,咱折中一下,分两条线走。一条线按老法子来,留着那两口柴火灶,柴火慢熬,供来营地的游客和本地乡亲买;一条线按小林的法子,用机器标准化生产,专门用来外销。咱就比比,看哪个更受欢迎,看市场认哪个!”
这话一出,两边都没了意见。李娟嘟囔着“早这么说不就完了”,转身去后院抱柴火了;林帆也松了口气,冲澜泽感激地笑了笑,脸上的愁云散了大半。澜泽却没走,留在加工厂里,看着林帆指挥工人调试机器。那些锃亮的铁疙瘩,通上电就轰隆隆地转起来,洗干净的桃子倒进去,没一会儿就变成了细腻的酱泥,再经过灭菌、灌装、封口,一个个印着“西部营地生态桃酱”字样的罐头,整整齐齐地码在箱子里,看着确实规整,透着股让人放心的精致劲儿。
可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靠在门框上,看着那两口柴火灶,他想起三十年前,他和老郑他们,守着一口大铁锅,熬着桃子酱,柴火噼啪作响,火星子溅得老高,香味飘得满村都是,孩子们围着锅台转,眼巴巴地等着尝一口热乎的酱,馋得直咽口水。那时候的酱,是带着烟火气的,是带着人情味儿的,是一口就能尝出“家”的味道的。
正愣神呢,林帆凑了过来,手里拿着个小本子,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澜泽爷爷,我想跟您学学老法子。其实其实机器生产也能借鉴传统工艺的精髓。比如您熬酱时,会在最后加一勺蜂蜜提鲜,还有您掌握的‘挂勺收汁’的火候,这些都是独一无二的,是咱们的核心竞争力。要是能把这些融入机器生产,酱的味道肯定能更上一层楼。”
澜泽一愣,随即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团。咸鱼墈书 首发这小伙子,不是个死脑筋的,不是要把老法子连根拔起,是想让老法子活得更久。他点点头,放下搪瓷缸子,领着林帆走到柴火灶旁,手把手地教他怎么看火——火苗不能太旺,得是蓝中带红的文火;怎么搅拌——顺着一个方向搅,搅到酱体裹住勺子,滴下来能成珠;怎么加糖加蜂蜜——得在酱快熬好的时候加,早了会糊,晚了不入味。林帆学得认真,一边听一边记,时不时还掏出手机拍下来,眼镜片上反射着灶火的光,眼里的光越来越亮。
加工厂的事儿刚消停,桃林里又出了岔子,而且比加工厂的动静还大。
技术团队带来了新的剪枝技术,叫什么“矮化密植技术”,说要把桃树的侧枝都剪掉,只留一根主干,再把树的高度控制在两米以内,这样能让养分集中供给果实,还方便采摘,能大大提高产量。可这话一出,乡亲们直接炸了锅——祖祖辈辈种桃树,都是让树枝长得越茂盛越好,枝繁才能叶茂,叶茂才能果多,哪有把侧枝全剪了的道理?这不是糟蹋树吗?
老周头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他扛着锄头,站在知青林的桃树下,对着林帆和几个技术员喊,嗓门大得能传到山那头:“你们这是瞎胡闹!把树枝都剪了,树不就成了光杆司令了?还能结几个桃子?俺们的桃林,是澜泽老哥带着俺们一棵一棵种出来的,是俺们的命根子!谁也别想糟践!”
跟着他的几个老农也跟着附和,一个个气得吹胡子瞪眼:“就是!这技术听着就不靠谱!剪了侧枝,树咋活啊!”“澜泽老哥,您可得给俺们做主啊!不能由着他们瞎来!”
澜泽心里也犯嘀咕,他种了三十年桃树,剪枝都是去弱留强,从没见过这么“狠”的剪法。好好的桃树,剪得光秃秃的,看着就心疼。可林帆拍着胸脯保证,这是联盟最新的科研成果,在北部的苹果园试过,效果特别好,不仅不会让树死,还能让桃子长得更大更甜,产量能提高三成以上。
“要不,咱先试一块地?”澜泽皱着眉,想了个折中办法,心里头也是七上八下的,“就选知青林旁边的那片老桃树,树龄长,底子厚。按你们的法子剪,要是真能增产,真能让桃子变甜,咱就全村推广;要是不行,咱还按老法子来,绝不强求。”
林帆立马答应了,生怕澜泽反悔。他领着技术团队,扛着剪刀和卷尺,一头扎进了那片老桃林。只见他拿着卷尺量了又量,对着树干上的标记比了又比,才拿起剪刀,咔嚓咔嚓地剪起来。那些多余的侧枝、徒长枝、病弱枝,被他精准地剪掉,留下的主干笔直挺拔,看着确实清爽,却也让围观的乡亲们心疼得直叹气。
老周头蹲在树底下,一根烟接一根烟地抽,烟雾缭绕,把他的脸遮得看不清表情,只听见他嘴里不停地念叨:“悬乎啊,太悬乎了。这树要是死了,这片桃林就毁了啊。”
接下来的日子,澜泽天天往试验田跑,比伺候自家孙子还上心。早上天不亮就去,看看树干有没有发蔫,土壤湿不湿;傍晚太阳落山了还不走,瞅瞅树芽有没有冒出来。看着那些被剪得光秃秃的桃树,他心里头像是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香。苏玥看他愁眉不展的样子,心疼得不行,笑着劝他:“老头子,别瞎琢磨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了。咱都活了大半辈子了,啥大风大浪没见过?还怕这点事儿?”
澜泽叹口气,坐在炕沿上,摸着手里的搪瓷缸子:“我不是怕别的,我是怕辜负了乡亲们。这片桃林,是咱一锹一锹挖出来的,一滴汗一滴汗浇出来的,是咱的命根子啊。要是试砸了,我咋跟大家伙儿交代?”
日子一天天过去,暑气渐渐消了,秋风慢慢吹了起来。试验田里的桃树,竟然真的冒出了新芽,嫩绿嫩绿的,像是一个个小拳头,攥着满满的劲儿。又过了十来天,那些新芽慢慢长成了枝条,枝条上抽出了新叶,绿油油的,透着勃勃生机。更让人惊喜的是,枝条上结出的桃子,比别的树上的大了一圈,颜色红得透亮,像一个个小灯笼挂在枝头,摘一个尝一口,甜得能把人齁着,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甜香满口。
消息传开,整个营地都炸了锅。老周头第一个跑到试验田,围着桃树转了三圈,伸手摸了摸红彤彤的桃子,又摸了摸绿油油的叶子,嘴里嘟囔着:“怪了,怪了,这技术,还真管用!这桃子,比往年甜多了!”
乡亲们都服了,纷纷主动找上门,提着自家腌的咸菜、晒的桃干,非要让林帆教他们剪枝技术。林帆也不含糊,手把手地教,还根据西部营地的土壤和气候,编了通俗易懂的小册子,上面画着剪枝的步骤和示意图,发给每家每户,看得乡亲们连连点头。
澜泽站在试验田的地头,看着满树的红桃子,心里头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他想起林帆说过的话——传统不是一成不变的老古董,创新也不是凭空而来的空中楼阁。把老法子的魂儿留住,再跟新技术结合起来,才能走得更远,走得更稳。
加工厂的两条生产线,也渐渐分出了高下。机器生产的桃子酱,因为保质期长、包装精美,深受外地客商的欢迎,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每天都有货车拉着罐头往火车站赶;柴火熬的酱,则成了游客的最爱,每天都有人排着长队买,说是要尝尝“最地道的西部味道”,还得是澜泽爷爷亲手熬的才正宗。
李娟也彻底服了,她拉着林帆的手,脸上红扑扑的,不好意思地说:“小林技术员,以前是俺不懂事,脾气犟,说了些难听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以后俺们跟着你学,把老法子和新技术结合起来,把咱西部营地的桃子酱做得更好,卖得更远!”
林帆笑着摆摆手,眼里满是真诚:“李姐,您的老法子才是真正的宝藏。以后啊,咱们把柴火熬的酱,做成高端礼盒,印上桃林的风景,卖给那些追求品质的顾客,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这天傍晚,夕阳把天空染成了一片金红,云朵像是被烧着了似的,美得晃眼。澜泽和林帆坐在自家小院的葡萄架下,桌上摆着一碟花生米,一坛老米酒,两个粗瓷碗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远处的加工厂还在轰隆隆地响,机器声和蝉鸣声交织在一起,像是一首热闹的歌;火车的汽笛声偶尔从山那头传来,悠扬而绵长,像是在诉说着这片土地的新生。
“澜泽爷爷,”林帆抿了一口米酒,脸颊红红的,看着满院的葡萄藤,眼里带着憧憬,“我想留在西部营地。这里的土地,这里的人,这里的桃树,都让我着迷。我想把我的所学,都用在这片土地上。”
澜泽一愣,随即笑了,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他给林帆的碗里斟满酒:“好啊!咱营地正缺你这样的年轻人。有文化,有技术,还有一股子韧劲儿。以后,这片桃林,这片土地,就交给你们年轻人了。”
“不,”林帆摇摇头,认真地看着澜泽,“是我们一起守护。您的经验,是用三十年的光阴熬出来的,比任何书本都珍贵;我的技术,是实验室里的理论。只有把它们结合起来,才能让西部营地越来越好,才能让这片桃林,永远枝繁叶茂。”
澜泽看着林帆眼里的光,那是一种他熟悉的光,是三十年前的自己眼里的光,是老郑年轻时的光,是对这片土地的热爱,是对未来的希望。他举起碗,跟林帆的碗碰了一下,清脆的响声,在小院里回荡。
“好!一起守护!”
米酒入喉,带着淡淡的甜香,还有一股子醇厚的劲儿,从喉咙暖到了心坎里。澜泽看着远处的桃林,看着延伸向远方的铁轨,看着夕阳下炊烟袅袅的村庄,心里头满是欣慰。
老法子没有被抛弃,它像一颗深埋在土里的种子,发了芽;新技术也没有水土不服,它像一场及时雨,滋润了这片土地。这片土地,既有岁月沉淀的醇厚味道,又有蓬勃生长的新生力量。
夜里,澜泽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和远处隐约的机器声,睡得格外踏实。他梦见自己和老郑并肩站在桃林里,林帆和小石头在他们身边跑来跑去,手里拿着剪刀和树苗。春风吹过,树苗迎着风,长得飞快,转眼就长成了参天大树,结满了红彤彤的桃子,压弯了枝桠,香飘十里。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澜泽就揣着搪瓷缸子,往桃林走去。阳光透过薄雾洒下来,暖洋洋的,落在他的肩膀上。他看见林帆正领着乡亲们在桃林里剪枝,李娟在旁边帮忙递剪刀,老周头扛着锄头,哼着小曲,脸上满是笑容。
远处的火车汽笛声,又响了起来,悠长而响亮。
那是希望的声音,是新生的声音,是这片热土上,永远不会停歇的声音。
西部营地的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