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上,三艘战舰排成纵队破浪前行。
这是三条百米多长的蒸汽战舰,船身涂着黑漆,甲板上竖着高耸的烟囱,此刻正喷吐着滚滚浓烟。烟柱在碧海蓝天下拉得很长,像三条黑色的尾巴。船侧,明轮有节奏地拍打着海水,发出沉闷的轰鸣声。每艘船的甲板、舱室乃至底舱,都塞满了人和货物,三千多名卫所兵及其家眷,加上辎重、粮食、种子、农具。
半个月了。从胶州港出发,过南海,穿马六甲,横渡印度洋。
李川站在旗舰“镇海”号的舰桥上,双手扶着栏杆。海风把他脸上吹得发红。他眯着眼睛看向前方,那里,一道灰绿色的海岸线已经在地平线上露头。
“埃及到了。”
船舱里传来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呵斥声,还有士兵们打牌的吆喝声。这些声音混杂在蒸汽机的轰鸣和明轮的击水声里,成了航行的背景音。马三从下层舱室爬上来,脸色有些发白——他晕船,这半个月吐了七八回。
“将军,快到了?”马三扶着舱壁问。
李川没回头:“嗯。去通知各队,准备下船。先到埃及休整。”
马三应了声,转身去传令。
战舰缓缓驶入亚历山大港。港口里停泊着不少船只,有阿拉伯人的三角帆船,有欧洲人的卡拉克船,但见到这三条喷着黑烟的巨舰,所有船都让出了水道。岸上的人停下手中的活计,仰头看着这些钢铁怪物。
码头已经清出一片区域。一队明军士兵持枪而立,枪刺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将领,身材不高,但站得笔直,胸前补子上绣着狮子——从二品武官。
李川第一个下船。他踏上跳板时,木板微微弯曲。走到码头上,他整了整衣冠,上前单膝跪地:
“末将李川,见过杨将军。”
杨林上前一步,双手扶起他:“起来起来。你现在也是三品指挥使了,不用行这么大礼。”
李川起身,这才看清杨林的模样。比几个月前胖了些,皮肤晒得黝黑,眼角添了几道皱纹,但眼睛依然有神。只是
李川的目光落在杨林身后。
两个女子站在那里。皮肤是深棕色的,近乎黑色,但光滑细腻,像抛光的檀木。五官轮廓分明,眼睛大而亮,睫毛很长,嘴唇丰满。她们穿着丝绸长裙,裙摆镶着金边,脖子上戴着珍珠项链。这是两个女昆仑奴,但打扮得比一般大户人家的小姐还精致。
杨林注意到李川的目光,笑了。他转身,一手一个搂住两个女子的腰:“怎么,没见过?”
李川收回目光,垂下眼皮:“朝廷明令,禁止与昆仑奴通婚。将军这是”
“通婚?”杨林哈哈一笑,手指在其中一个女子脸上捏了捏,“玩玩而已。这两个都喂了落胎药,生不了孩子。”
李川眉头皱了皱,又看了那两个女子一眼。她们脸上带着笑,笑容像是画上去的,多少有些不真诚。
“可是”李川顿了顿,“她们太黑了。”
杨林笑得更欢,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吹了灯,都一样哈哈。”
李川没接话,他转开视线,看向码头上的士兵——他的兵正在陆续下船,列队,清点人数。家眷们被引导到一旁休息区,孩子们好奇地东张西望,女人们紧紧抱着包袱。
杨林放开那两个女子,拍拍李川的肩膀:“走,去我帐里说话。你们在这儿休整三天,补给我都准备好了。”
军帐设在港口附近的军营里,能俯瞰整个亚历山大港。帐内铺着波斯地毯,摆着红木桌椅,桌上放着水果和葡萄酒。两个女奴跟进来,一个给杨林捏肩,一个跪在一边剥葡萄。
李川坐在下首,腰板挺直。
杨林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法国卫不错。你小子有出息了。”
“全赖将军当年提携。”李川说。
“提携什么,是你自己拼命。”杨林摆摆手,“法国那边,情况复杂。当地人分成好几派,互相打来打去。你们去了,先站稳脚跟。地,我已经派人打探好了,在普罗旺斯那边,那边地靠海肥沃。”
“谢将军。”
“谢什么,都是为朝廷办事。”杨林顿了顿,身体前倾,“不过李川,有句话我得提醒你。”
“将军请讲。”
“到了那边,别太死板。”杨林指了指身后两个女奴,“像这种,该享受就享受。天高皇帝远,只要不闹出人命,不串了种,朝廷就会睁只眼闭只眼。”
李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是凉的,带着海腥味。
“末将记住了。”
三天后,补给完毕,战舰再次起航。
这次航程短得多。出地中海,沿西班牙海岸北上,过直布罗陀,进入大西洋,然后折向东,沿法国西海岸南下。蒸汽战舰的优势在这段航程里充分展现,不受风向限制,航速稳定,只用了三天,法国南部的海岸线就出现在视野里。
“将军,那就是法国了吗?”
问话的是个年轻士兵,趴在船舷上,手指着前方。李川走过去,顺着他指的方向看。那是连绵的绿色丘陵,海岸线曲折,岸边有些低矮的建筑,像是渔村。
“是法国。”李川说,“普罗旺斯。”
甲板上响起欢呼声。士兵们挤到船舷边,家眷们也从舱室出来,伸长脖子看。这一个月在船上,所有人都憋坏了。摇晃的船舱,狭小的空间,浑浊的空气,还有无休止的海浪声,现在,终于看到陆地了。
李川转身,对传令兵道:“传令,全军准备下船。”
命令一层层传下去。士兵们回到各自位置,检查装备,整理行装。家眷们收拾包袱,抱起孩子。甲板上忙碌起来,但秩序井然。
三艘战舰缓缓靠近海岸。这里没有大型港口,只能选择一处平缓的海滩停泊。明轮停止转动,铁锚抛入海中,战舰在海浪中微微摇晃。
跳板放下。
李川第一个踏上法国的土地。
沙滩很软,踩下去留下深深的脚印。他站稳,环顾四周。这里是普罗旺斯南部的一处海湾,三面环山,一面朝海。沙滩后方是茂密的灌木丛,再往后是缓坡,坡上有些零散的农田。远处,一个村庄隐约可见,屋顶是红色的瓦。
士兵们开始下船。一队队,一列列,踏着跳板走上沙滩。盔甲摩擦声,脚步声,低低的交谈声。五千六百人,加上几千家眷,像一股黑色的潮水,从海上蔓延到陆地。
马三踏上沙滩时,深深吸了口气。空气里有海腥味,有青草味,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花香,后来他才知道,那是薰衣草。
“三哥,咱们真的到了。”刘二站在他身边,声音有些发颤。
“到了。”马三说。他弯腰抓起一把沙子,沙子从指缝间漏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远处的村庄里,有人发现了他们。
最先看到的是一对在田里干活的夫妇。女人直起腰,手搭凉棚看向海边,然后尖叫起来。男人扔下锄头,拉着女人往村里跑。
村里响起了钟声。不是教堂的钟,是警钟,急促,慌乱。
贝尔纳伯爵正在城堡大厅里举行宴会。长桌上摆着烤乳猪、炖野兔、白面包和葡萄酒。十几位骑士和他们的夫人分坐两侧,谈笑声混着咀嚼声。
伯爵端起镶银的酒杯,正要发表祝酒词,大厅的门被猛地推开。
一个骑士冲进来,盔甲哗啦作响。他单单手抱胸,气喘吁吁:“伯爵大人!有敌人入侵!在海滩登陆了!”
大厅里静了下来。
贝尔纳放下酒杯,眉头皱起:“敌人?多少人?”
“很多很多”骑士喘着气,“至少五千,都穿着铁甲”
贝尔纳站起来,椅子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音。“召集所有骑士!”他吼道,“立刻!”
半个时辰后,伯爵带着他的两百名骑士,来到一处可以俯瞰海湾的高地。他勒住马,抬手遮住阳光,看向海边。
然后,他的脸色一点点变白。
海湾里,停着三艘巨大的黑色战舰,比他在马赛港见过的任何船都大。沙滩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全部穿着统一的盔甲,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光。那些人正在列队,动作整齐划一,像一个人在动。已经有几十辆马车的货物从船上卸下,上面堆着箱子、麻袋、工具。
“上帝啊”贝尔纳喃喃道。
他身边的骑士们鸦雀无声。有人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有人咽了口唾沫,有人马匹不安地踏着蹄子。
“伯爵大人,”一个年轻骑士小声说,“这这怎么打?”
贝尔纳没回答。他在心里快速计算。两百名骑士,加上能临时召集的步兵,最多五百人。而对方,至少有五千全副武装的士兵,还有那些巨大的战舰,天知道那船上还有什么。
“这些黑头发的人”贝尔纳喃喃,“是大明人。我听马赛的商人说过,大明有会喷火的船,有能打雷的枪。”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刚才报信的骑士问。
贝尔纳瞪了他一眼:“你刚才怎么不说清楚有这么多人?”
骑士委屈地低下头:“我想说,但您没让我说完就”
贝尔纳摆摆手,打断他。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打不过。”“也不能打。”
“那”
“下去。”贝尔纳调转马头,“带上白旗,去问问他们来意。记住,客气点,必须非常客气。”
骑士们面面相觑,但还是跟着伯爵下了高地。
海滩上,李川已经看到了高地上的人影。他举起望远镜——这是临行前朝廷配发的,镜筒里,一群穿着锁子甲、骑着马的欧洲人正在下山,最前面的那人举着一面白旗。
“将军,他们来了。”马三说。
李川放下望远镜:“列队,迎客。”
五千六百名卫所兵迅速列成方阵。长枪如林,火铳上肩,盔甲在普罗旺斯的阳光下闪着寒光。家眷们被安排到阵后,有士兵保护。
贝尔纳在距离明军阵地一百步的地方勒住马。他跳下马,整理了一下衣袍,然后独自走上前。他的骑士们留在原地,手按剑柄,紧张地看着。
李川也走上前。两人在阵前二十步处停下。
贝尔纳打量着眼前这个大明将领。高大,壮硕,脸上有道疤,眼神像鹰。他清了清嗓子,用生硬的拉丁语说:“我是普罗旺斯的贝尔纳伯爵。请问,贵军为何来到我的领地?”
李川的拉丁语是在埃及学的,不算流利,但足够交流。“大明法国卫指挥使李川。奉大明皇帝令,前来法国驻军。”
“驻军?”贝尔纳愣住了,“可是这里是我的封地。”
“现在是大明的土地,法国是大明的藩属国你不知道,整个法国都属于大明领土。”李川说,“朝廷已划普罗旺斯南部为法国卫驻地。你的爵位、封地,我会向你们的国王帮你调换。”
贝尔纳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骑士,两百人,在五千明军面前,像一小撮沙子。他又看了看那三艘巨大的战舰,看了看明军整齐的方阵,闪亮的盔甲,还有那些黑洞洞的火铳口。
最后,贝尔纳低下头,单手抱胸。
“普罗旺斯伯爵贝尔纳,见过大明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