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州港外的广场是用夯土临时压出来的,地面还露着草茬。五千六百名卫所兵散在广场之上。他们身后,是背着包袱、牵着孩子的家眷,黑压压一片,总有几千人。海风从港口方向吹来,带着咸腥味,还有远处海浪拍打礁石的闷响。
马三坐在校场中间位置,与几名同僚吹牛聊天。
“妈的。”马三嘴唇不动,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们一个个都带着媳妇,就老子光棍一条。”
刘二脖子笑了笑,只压低声音回话:“三哥,等到了那边,找个洋人媳妇。听说有的长得不差,眼珠子颜色还怪好看的。”
马三从嘴角吐出半截草根,那是早上等集合时他揪来嚼的。草根在空中划了道弧线,落在夯土上。
“娶外族女人?”他声音里带着不屑,“那不得被人笑话死。你三哥我要是想找媳妇,还用等到现在?”
“那是。”刘二应和,“凭三哥的本事,娶几个都手拿把掐。”
前排有人轻轻咳嗽一声。两人立刻闭了嘴。
广场边缘,一个壮硕的男人迈步走了进来。
此人约莫三十上下,身高八尺有余,肩宽背厚,走路的步子稳而沉。他穿着崭新的指挥使官服,胸前补子绣着虎豹,腰系銮带,脚踩官靴。阳光照在他脸上,映出一道冷厉的气势,像条吃人的老虎般危险。
李川走到广场中央的高台前,没有立刻上去。他转过身,目光缓缓扫过眼前的五千六百人。那是他的兵。从今天起,法国卫这五千六百条汉子的命,就拴在他手上了。
李川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但像闷雷滚过广场:
“本将李川,法国卫指挥使。从今往后,是你们的长官。”
广场上响起一片拍手之声,士兵们下意识挺直了背。
李川这才踏上高台。木板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站定,双手按在台边,身体前倾,仿佛要把每个士兵的脸都看进眼里。
“集合!”
命令出口,五千六百人动了。
马三向左转,小步跑向自己的位置。刘二跟上。周围都是脚步声,整齐,急促,但不乱。半刻钟,李川在心里默数,只用了半刻钟,所有方阵重新列好。横平竖直,像用尺子量过。
李川走下高台,踱着步子从第一排开始走。靴底踩在夯土上,留下浅浅的印子。他走得很慢,目光从一张张脸上掠过。年轻的,年长的,黝黑的,苍白的,有兴奋,有不安,有茫然,也有豁出去的决绝。
走到第三排时,他停了一下。马三感觉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在看自己。他绷紧下颌,眼睛眨都没眨。
李川继续走,一直走到最后一排,才转身重新上台。
“兄弟们。”李川开口,声音比刚才温和些,“我们马上就要出发,去万里之外的法国驻军。法国卫,这是咱们卫所的名字。有人知道法国在哪儿吗?”
台下寂静。
“不知道,正常。”李川说,“我来告诉你们。从胶州港坐船,先南下,过马六甲,横渡印度洋,绕好望角,再往北。最快,也要一个月。慢的话,多个几天,甚至更久。”
有人吸了口凉气,卧槽这么远。
“这一去,”李川顿了顿,“咱们中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李川提高音量:“但是!”
“但是,”他重复,声音沉稳有力,“咱们不是出国。如今陛下英明神武,日月所照,皆是大明疆土。法国,也是大明的土地。咱们去那里,不是背井离乡,是去镇守边疆。和戍守辽东、驻防九边的弟兄们,干的是一样的事。”
他停了停,让这话沉下去。
“这任务艰巨。”李川目光扫过全场,“你们有没有信心?”
“有!”
五千六百个喉咙吼出同一个字。声音汇在一起,震得高台上的木板都在颤。
李川点点头,脸上露出笑意。
“陛下体恤咱们远离故土,朝廷有令:凡在欧洲和非洲建立的卫所,每名士兵,分地三百亩。”
台下嗡的一声炸开了。
三百亩,这个数字在每个人脑子里转。马三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刘二手指在裤缝上敲打,算着什么。陈五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
“安静!”李川喝道。
声音渐渐平息。
“地,给你们。种什么,怎么种,你们自己定。收成,全归你们自己,免税。”
这话又激起一阵低呼。免税,意味着所有的收成都能揣进自己腰包。三百亩地,哪怕只种一半,也够一家老小吃穿不愁,还有富余。
“咱们的任务,是镇压西方蛮夷,防止他们反抗大明。”李川继续说,“平时种地,战时为兵。卫所之内,自给自足。朝廷会定期派船运送补给,但主要靠咱们自己。”
他停下来,看着台下:“情况就是这样。谁还有疑问?”
短暂的沉默。
马三举起了手。
李川看向他:“说。”
“将军,”马三放下手,声音洪亮,“咱们卫所兵去了那边,朝廷发媳妇吗?”
台上台下都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哄笑。连李川也笑了,摇摇头:“你小子。”
笑声渐渐止住。李川正色道:“为了安稳戍边将士的心,本将估计,日后朝廷会为你们配发媳妇。具体怎么配,配什么样的,等到了法国,看朝廷安排。”
马三咧嘴笑了:“那我就放心了。”
一些年轻士兵也跟着笑起来,气氛轻松了些。
李川等笑声停了,才深吸一口气,声音重新变得威严:
“法国卫听令!”
五千六百人挺直胸膛。
“带上你们的行李家眷,随本将——”
他手臂一挥,指向港口方向。那里,四五艘钢铁战舰静静停泊,桅杆如林。
“登船!”
“诺!”
吼声震天。
队伍开始移动。前排先行,后排跟上。步伐整齐,但这次多了些别的声响——包袱摩擦声,孩子啼哭声,女人低声叮嘱声。家眷们跟在各自的丈夫、父亲身后,汇成一条长龙,缓缓向港口蠕动。
马三走在队伍里,背上的包袱不重,就几件换洗衣物,一把短刀,还有那块“法国卫”的木牌。他回头看了一眼,刘二正跟媳妇说话,女人眼睛红红的,但没哭出来。陈五拉着个半大小子,应该是他弟弟。
港口近了。战船巨大的船身投下阴影,甲板上水手正在忙碌。跳板已经搭好,一块接一块,从码头延伸到船舷。
李川站在最前面那艘船的跳板旁,看着他的兵一个个登船。每过一个人,他就在心里数一个。五千六百,一个不能少。
马三踏上跳板时,木板微微下弯。他稳住身形,一步步往上走。海风更大了,吹得他衣襟翻飞。走到船舷边,他停下来,回头望。
广场空了,只剩夯土地面上杂乱的脚印。更远处,胶州城的城墙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看什么呢?”后面的人催促。
马三转回头,跨过船舷,踏上甲板。
甲板上已经站了不少人。士兵们按编制聚在一起,家眷被引到另外单独的船上。水手在桅杆间穿梭,整理缆绳,调整帆索。
李川最后登船。他站在船头,看着码头上送行的几名地方官员,抱了抱拳。官员们还礼。
“起锚!”李川喝道。
铁链绞动的声音响起。锚缓缓离开水面。帆升起来了,吃满了风。
船身微微一震,蒸汽嗡鸣,呜呜呜呜的响起,开始移动。
马三扶着船舷,看着码头越来越远,城墙越来越小,最后变成天地交接处一条模糊的线。他摸了摸怀里的木牌,又摸了摸短刀的刀柄。
刘二站到他身边,也望着远方。
船驶出港口,进入开阔海域。风浪大了,船身开始摇晃。有人脸色发白,有人趴在船舷边呕吐。
李川在甲板上巡视,脚步稳得像在平地上。他看到吐的士兵,就过去拍拍背,递上水囊。看到紧张的家眷,就点点头,说句“习惯就好”。
马三没吐。他抓着缆绳,站在那儿,看海。
海是灰蓝色的,一望无际。天空也是灰的,云层低垂。远处有海鸟飞过,白色的翅膀在风中翻腾。
这就是他要走的路。五个月,或者更久。路的尽头,是三百亩地,是一个可以世袭的军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船队排成纵队,破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