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河州城菜市口的血迹就未没干过。
以李茂才为首,凡参与密谋、囤粮抬价、散布谣言的十数家士绅,其家主、嫡子、乃至知晓内情并积极执行的管家、账房,皆被以“人为制造粮荒、意图激起民变、罪同谋反”的罪名,一批批押赴刑场,当众处斩。
不是只杀为首的几个,而是自上而下,但凡沾手核心的,几乎一个活口没留。
家产悉数抄没,堆积如山的金银、布匹、田契从那些雕梁画栋的大宅里流水般运出,充入新设的“都督府公库”。
昔日门庭若市的宅邸,转眼贴上封条,寂寥无声,只有门缝里可能还未散尽的血腥气,诉说着这场清洗的酷烈。
血淋淋的人头挂了整整一排,在秋风中微微晃动。浓烈的血腥气混合着一种无形的恐惧,沉甸甸地压在河州城上空,渗入每个人的毛孔。
震惊、恐惧、乃至带着一丝兔死狐悲的寒意,在城中残余的读书人、小地主、商贾乃至部分明白些事理的百姓中疯狂蔓延。
“太狠了真是太狠了!李员外家听说连那个才十六岁、帮忙核对过账本的小儿子都没放过!”
“何止!王家那个跑腿送信给粮店的远房侄子,也被揪出来砍了!这这简直是犁庭扫穴,寸草不留啊!”
“双方斗法,胜负常事,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这肖晨,非人主之相,乃酷烈之暴君!”
“嘘!慎言!你不要命了?快收拾东西吧,这河州城已成凶煞之地,再待下去,不知何时祸事临头!”
逃离的暗流从隐秘变得半公开。
不少原本持观望态度,或是与那几家牵连不深但家底尚可的文人、富户,被这毫不留情的手段吓得肝胆俱裂。
他们紧闭门户,一个个的缩在家里,遣散仆役,偷偷将金银细软打包,马车悄然备在后门,只待寻个时机便要举家逃离。
毕竟这种等级的人物都被杀了,他们也觉得不安全,还是觉得离开才是上策。
城东,租赁小院中的青年士子陈铭,脸色比纸还白。
他昨日鬼使神差地去看了行刑,那场面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不仅仅是血,更是一种连根拔起的绝灭之感,彻底冲击了他“刑不上大夫”、“祸不及妻孥”的儒家认知。
“陈兄,行李务必精简,明日卯时,东门外三里亭,不见不散!”同窗好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惶。
“好,我一定准时到。”
陈铭颤抖着手,将一本《论语》放入箱中,仿佛想从中汲取一丝勇气,指尖却只触到一片冰凉。他正要答应,街上那熟悉的铜锣声和衙役洪亮的吆喝,穿透门板传来。
“都督府安民告示!招贤纳士!天大的机会!识字的都来听都来看啊!”
陈铭的心猛地一揪。
又是什么?杀完人后的怀柔?
他本不想再理会,可听到招贤纳士四个字,脚却像生了根,完全动弹不得。
犹豫挣扎片刻之后,他一咬牙,拉开门冲了出去。
告示栏前已聚拢了不少人,个个神色复杂。那衙役中气十足的喊道。
“都听好了!肖都督令!”
“第一条:河州地界,老子定的规矩最大!以前那套不好使了!”
“第二条:为长远计,老子要用人,要用能干实事的人!不管你是秀才还是白丁,是世家子还是寒门汉,只要有真本事,老子就给你位置,给你前程!”
人群嗡嗡作响。
衙役继续吼,指着告示上更大的字。
“看见没?公职人员考试!就三日后,府衙门口!考上了,就是端老子给的饭碗,就是都督府的人!”
“考什么?不考你们摇头晃脑的八股文章!就考你会不会算账、懂不懂农时、明不明白律法条文、晓不晓得怎么处理民间纠纷!考的,都是实实在在管用地面的本事!”
陈铭和周围几个读书人脸上火辣辣的,忍不住小声吐槽几句,但是却又忍不住屏息细听。
“知道你们不懂新规矩,怕考砸了!都督说了,为求公平起见,也让大伙儿心服口服,特地先给样板!”
衙役拍着旁边一摞刚刚搬来,还飘着墨香的新书,“瞧见没?《公职人员考试例题》!里面全是这次考试会涉及到的题型、例子,还有该怎么答的要点!五十文一册,就赚个纸墨钱!华书坊卖,童叟无欺!想搏个前程的,赶紧去买回去琢磨!”
“都督还说了!猛将必起于卒伍,能吏必出于实务!往后在老子手下当差,别管什么官还是吏,统统叫‘公职’!一切职位,甭管大小,都给老子从最基层的实务干起,干得好,层层往上拔!功劳簿上见真章,别的都不好使!录取者,即刻入府籍,享俸禄,受考评,待遇明细,后面写得明明白白,自己看!”
告示下方,果然罗列着从“文书录事”到“仓库管事”、“税征协理”、“民事调解”等五花八门的职位,后面跟着的月俸、粮贴、勤绩赏银数目,让不少围观的老吏和账房都暗自吸气——这可比旧衙门实惠多了!
不论出身!唯才是举!不考八股!先给例题!待遇优厚!官吏一体,以功晋升!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千层浪。陈铭脸上那逃离的恐惧和决绝,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近乎晕眩的冲击所取代。他的手心汗湿,心脏狂跳,先前那“有辱斯文”的念头,在这赤裸裸的、全新的“前程”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旁边那催促他离开的同窗好友,此刻也张大了嘴,呆呆看着告示,又看看陈铭。
一旁的闲汉,知道陈铭要离开,看他的样子调侃道:“陈秀才,怎么了?不打算走了?”
陈铭脸涨得通红,一把抓起地上根本没收拾完的书箱,吭哧道:“你你懂个甚!此乃此乃百年未有之变局!读书人当当观其后续!岂能一走了之!”
说罢,竟是头也不回,朝着“文华书坊”方向拔足狂奔,那速度,生怕晚了半步。
他那好友一愣,随即也反应了过来,低骂一声“等我!”,便也追了上去。
文华书坊瞬间被汹涌的人潮淹没。
五十文一本的小册子被疯抢。
不仅有青衫士子、账房先生,还有许多眼神精明、穿着体面的商铺伙计、甚至一些看上去只是认得几个字的寻常人,都咬牙掏钱买上一本。
“快!给我一本!”
“别挤!哎哟,我的书!”
“掌柜的,还有没有?我加钱!”
买到的人如获至宝,紧紧捂在怀里,警惕地看着四周,匆匆离去。不少人边走边翻,随即发出各种怪声:
“啧!这考的田亩测算、粮耗比例、仓库堆垛法这,这成何体统!”
“还有民间借贷纠纷案例,让写处置意见这哪是圣贤书里有的?”
“唉,虽说是但看起来,倒是比那些虚头巴脑的制艺实在些”
抱怨归抱怨,却没人舍得把书扔了。更多人则是躲回住处,点灯熬油地研读起来,时而皱眉苦思,时而恍然大悟。
更有心思活络的士子,匆匆翻看完,立刻研墨铺纸:“此等新规,闻所未闻!需速速抄录一份,寄予州城、省城的同窗好友知晓!此乃天赐之机!”
这一下,城内传出去无数的书信,都是告知好友,赶紧过来考一下。
很快,城中气氛发生了微妙而迅速的变化。
不少人看到肖晨的政策,明白杀戮暂时停止了,不会扩大化,并且,每次考试都是人山人海,他们可是一停就断粮的人,哪能放过这个机会。
市井之间,百姓的议论风向也在悄然改变。
茶摊上,几个脚夫正就着咸菜啃窝头。
“听说了没?肖阎王咳,肖都督,要开科取士了!”一个年轻脚夫压低声音,眼里却闪着光。
“取个屁士!”对面满脸风霜的老李啐了一口,“不考文章考算数,那叫取吏!堂堂读书人去拨算盘珠子,斯文扫地!”
“李叔,话不能这么说。”
旁边摆摊代写书信的王秀才,小心地叠好刚抢购来的《公职人员考试例题》,插话道,“告示上白纸黑字写了,公职,享俸禄,可升迁。这这未尝不是一条出路。总比年年考、年年落,看大户脸色强。”
“就是!”年轻脚夫来劲了,“王秀才你有学问,去考啊!考上了,就不用在这儿吹冷风替人写状子了!”
王秀才脸一红,却又忍不住摸了摸怀里那本小册子。
卖炊饼的张大婶支好摊,接茬道:“我管他考文章还是考算数!俺就晓得,原来米卖五百文,现在官仓平价,八十文!原来李家大门紧闭施馊水,现在衙门贴榜招人发干饭!谁让俺们能吃上饭,俺就认谁!”
“这话在理!”老李叹了口气,神色缓和些,“杀人是狠了点但好歹,杀完知道埋锅做饭,不是一拍屁股就走。这世道,有个肯干事、敢立规矩的,总比一团烂泥强。”
就连逃离的马车,有些悄悄卸下了行李。
紧闭的店铺,陆续重新开了张。虽然仍有恐惧的余悸,但一种新的、混杂着观望、好奇、以及些许期待的情绪,开始在城市底层弥漫开来。
肖晨用最残酷的手段摧毁了旧的秩序,又用最直白、最具诱惑力的新规则,迅速搭建起一个粗糙但令人无法忽视的框架。
杀人立威,是为破。
张榜纳士,是为立。
破得彻底,立得突兀,却奇异地让这座刚刚经历血洗的城市,喘上了一口气,甚至生出了一丝病态的“生机”。
虽然对于中下层的人来说,肖晨的政策是善举,但是也有很多人并不服气。
城西“揽月楼”的诗会,气氛比往常更显激昂。
“荒唐!滑天下之大稽!”
锦衣华服的赵公子“啪”地一声将折扇拍在桌上,面红耳赤,“治国平天下,靠的是圣贤道理,是文章气节!如今竟要吾等学子,去研习那钱谷刑名、商贾末技?此乃驱凤凰入鸡笼,逼麒麟拉犁车!我赵某人,羞于此为伍!”
一番话引得一众年轻士子纷纷附和,痛心疾首者有之,冷笑不屑者有之。仿佛谁骂得最响,谁便守住了读书人最后的风骨。
陈铭坐在角落,默不作声地喝着茶,没有在意,他不如人家家底丰厚,只要有出路,那就行了,赶紧翻看着。
“文华书坊”后巷,夜色已深。油灯将两个缩在墙角的影子拉得老长。
“周兄,您白日里不是说,宁可饿死,不食此嗟来之食吗?”一个声音低低问道,带着戏谑。
“嘘!噤声!”被称为周兄的,正是白日诗会上痛斥考题“败坏人心”的赵公子。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将怀里用蓝布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又搂紧了些,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你懂什么!我我这是要深入其中,窥其谬误,日后才好撰文彻底批倒批臭!这叫这叫知己知彼!”
问话者嘿嘿一笑,也拍了拍自己鼓囊囊的衣襟:“巧了,小弟也是来‘知己知彼’的。听说王记当铺的刘掌柜,暗中开了个小班,专讲其中钱粮算计的难点,一人二两银子,包教包会,去否?”
“带路。”
都督府书房,王谨将一份简报递给肖晨。
“城内大小诗会、文社,共计二十七场,公开声言抵制、批驳考试者,占九成以上。”
王谨语气平淡,眼中却有一丝冷嘲,“然,《公职人员考试例题》售出并反复加印,共计四千八百余册。暗中有偿授课、传递笔记、私下研讨者,据数不下百起。甚至有人将册子抄录,快马送往邻近州县。”
肖晨接过简报,扫了一眼,随手扔在案上。
“骂得越凶,学得越狠。由他们骂,规矩定下了,他们就得按我的规矩跑。告诉答得好的,管他是谁家‘麒麟儿’,照录。至于那些骂得震天响、却考得一塌糊涂的”
他顿了顿,语气随意却令人不寒而栗:“把他们的卷子,连同姓名,单独抄录一份。放榜之后,贴在考院外墙的‘观摩栏’上,让大家都看看,什么叫‘志大才疏’。”
王谨躬身:“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