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侧厅,几张长案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信、布条和口述记录。烛火摇曳,将王谨和几名文书伏案疾书的身影投在墙上,如同皮影戏里忙碌的官吏。
肖晨踏入厅中时,空气中弥漫着墨汁与纸张特有的气味,还夹杂着窗外飘来的淡淡硝烟味——那是城外工坊区日夜赶工火炮的痕迹。
“都督,”王谨闻声抬头,眼下带着淡淡青黑,神情却异常亢奋,“这两日,从平城及周边州县投来的消息有些纷杂,但脉络渐渐清晰了。”
肖晨在主位坐下,随手拿起最上面一份信报:“说说看。拣紧要的、特别的。”
“这个叫郭猛的匠头,是昨夜翻山越岭逃来的。”王谨取出一份沾着泥点的手书,上面字迹歪斜,像是用受伤的手勉强写成。
“他在平城官办工坊干了八年。说是工坊管事故意刁难,将三日工期压至一日,他理论两句,便被以‘贻误军机’为由当众鞭笞二十。”
王谨顿了顿,“他说在河州的同乡前些日子捎信,说咱们这边工匠凭手艺也能参考‘公职’,考评过关就入府籍、领俸禄,不受那窝囊气。他挨完打躺在铺上,越想越不甘,于是就打算投奔过来。”
“当夜临走的时候,他看见管事喝多了,本想着过去出出气,却听到说,黑石谷兵站那边等着这批车轴,运火药原料的车队卡在那儿三天了,押运官急得跳脚。郭猛心一横,趁巡夜间隙翻墙逃了,一路不敢走官道,专拣山野小路,脚上的草鞋都磨穿了。”
此话一出,顿时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
王贺最是激动,他在核心层属于是加入的最晚,也没有什么功勋,一直都想着立功。
一听到这个消息,直接站出来请战,“都督,让我去吧,只要销毁了他们的原料,就对咱们构不成威胁了。”
“是啊!都督,天赐良机啊!”刘三也觉得是个好机会。
肖晨没这么乐观,而是皱着眉头,“不对吧,火药这么机密的任务,怎么会被一个工匠知道?”
“还有别的消息吗?”
“有。”
王谨又拿出一封信,“我也是看到这封信,才相信他的说法的。”
“第二份,来自平城西市一个代写书信的童生。”王谨取出一张质地粗糙的纸,上面的字却工整清秀。
“这童生姓周,连秀才功名都无,平日只在市集摆张小桌,代人写状纸、家信糊口。他说,前日有几个外地口音的军汉找他代写家书,其中一人说,儿已平安抵达,此地差事简单,仅需看守货物三五日,待交接完毕便速归,母亲病情如何,不日即可床前尽孝。”
“为何他如此留心?”肖晨问道。
“都督,一般军汉,即使要写信,也是十分着急的事情,像他们这种还有几天就回去的,哪里舍得花这个冤枉钱。”
“也是黑石谷?”
“对,按照脚程来说,附近也只有那里符合了。”
肖晨默然片刻,手指在桌上轻轻一点,“黑石谷,又是黑石谷。看守货物三五日时间也对得上。”
“第三份最棘手。”王谨神色严肃起来,取出一封蜡封完好的密信,“平城官仓的一个司库小吏,冒死传出来的,说是发现了北虏。”
“北虏”肖晨眼神一冷,“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平城?”
一说到北虏,肖晨一下想起来了,之前还卖给北虏玻璃呢,但是这么长时间了,对方好像是没动静了。
“王谨,之前那个玻璃的使者,有回信了吗?”
王谨一怔,随即也意识到不对,那可是北虏的圣物,当时对方是什么表情,他到现在都记得一清二楚,都舍得拿城池来换。
“没有,对方就连之前答应的金银,都没有送过来。”
厅内温度骤降。
刘三和王贺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凝重。与朝廷官军的矛盾尚属内战,但北虏——那是刻在边军骨子里的血仇。
王贺第一个忍不住,上前抱拳:“都督!黑石谷的火药原料若属实,乃是天赐良机!末将愿领一千精兵,轻装快马,星夜奔袭。不深入谷地,只在外围突袭试探,能毁则毁,不能则退。此举若成,平城必震!”
刘三也点头:“不错。就算有风险,也值得一试。毁了这批火药,朝廷的火器优势便去了一半。”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肖晨。
肖晨却缓缓起身,走到墙边那幅巨大的北疆地图前。他的手指先点在“黑石谷”上——那是个葫芦状的山谷,入口狭窄,内部宽阔,两侧山势陡峭。
接着,他的手指向北移动,掠过朝廷控制区与北虏活动区域的模糊交界线
“你们看,郭猛挨了打,听见管事说出机密,周童生遇到几个军汉”
他目光扫过众人:“这一切,太顺了。
“顺?”王贺不解。
“就像有人把拼图的碎片,一块一块塞到我们手里。”
肖晨走回案前,手指敲在“黑石谷”三个字上,“匠头、童生,不同身份,不同渠道,却都指向同一个地方,暗示同一件事,黑石谷有紧要物资,守备松懈,滞留时间短。”
刘三倒吸一口凉气:“都督是说这些都是饵?”
“不止是饵。”肖晨的目光冷了下来,“这是阳谋。他们算准了我们会收到这些情报,也算准了我们会贪图‘毁掉火药原料’的战果。让咱们不得不去,之前我还在想,他们哪里来的胆子,但是算上北虏的话,一切就说的通了。”
王谨点点头,十分认同的说道:“玻璃交易没有回音,使团一去不返北虏恐怕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用城池换‘圣物’。他们等的,或许就是这个机会。”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虽然目前肖晨一方的火炮很有威慑力,但是毕竟数量太少,而且射速不行,如果真的呢遇见了大规模的骑兵部队,还真的防不住。
王贺又看了一眼地图,有些不甘心的说道:“那咱们按兵不动?”
“不动?”
肖晨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冰冷的锐气,“人家把戏台都搭好了,观众也请来了,咱们不唱一出,岂不是辜负美意?”
“让人找一些木头,刷上黑漆,去往黑石谷,我带着骑兵,先把北虏干掉,一个个的不长记性,挨打没够。”
肖晨的视线在几人之间转了一圈,刘三虽然是自己的亲信,但是知名度太低,不太好互动对方,只有王贺了。
“王贺,你带队去,多带点手榴弹,不要恋战,骚扰一下就跑。”
说着肖晨就起身离开,“别忘了做的像一点啊!”
黑石谷深处,北虏大营。
主帐内,新任北虏南征先锋官鳌拜正与几名心腹将领围坐痛饮。牛油大蜡烧得噼啪作响,映得他满脸横肉发亮。
“周廷儒那老狐狸,总算把天雷配方吐干净了。”
鳌拜灌下一碗酒,抹了把胡须上的酒渍,“有了这东西,往后这北疆,咱们说了算!”
“大人说的是。”
刀疤副将谄媚地接话,“咱们的战马练了这么久,现在听见响声都不带惊的。等明日肖晨的部队进谷,伏兵先用天雷轰他个人仰马翻,骑兵再一个冲锋——保管让他来得去不得!”
坐在下首的汉人谋士捻着稀疏的胡须,慢条斯理地补充道:“周廷儒答应,事成之后,不仅退还抵押的城池,再加河州以北三百里草场。”
“最重要的是肖晨手里那个玻璃圣物,拿到它以后,咱们就是大功一件。”
“玻璃圣物”
鳌拜眼中闪过贪婪的光,随即又被狠戾取代,“那海东青水晶,本该是长生天赐给草原的神迹!肖晨这汉狗,用妖法仿制出来骗咱们的城池、战马?等抓住他,老子要亲手剐了他,骨头喂狼,脑袋当夜壶!”
正说着,帐帘忽然被风掀开一道缝。
一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顺着风钻了进来。
鳌拜皱了皱鼻子,酒碗顿在半空:“哪个混账东西生火不注意?营里堆着几百个天雷不知道吗?去,传令各营,火头离弹药堆远点!”
刀疤副将应声起身。可刚走到帐口,那股焦糊味陡然浓烈起来,还混进了草木燃烧特有的辛辣。
帐外传来骚动,起初是零星的呼喊,很快汇聚成一片惊慌的声浪。
“火!北坡着火了!”
“快救火——!”
鳌拜脸色一变,猛地掀开帐帘冲了出去。
下一刻,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北面山坡上,金红色的火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蔓延!
那不是零星的火点,而是一整片火墙,枯草和灌木在烈焰中噼啪爆响,火星被北风卷着,如同无数赤红的蝗虫,朝着谷内营地方向扑来!
更可怕的是,火线中不时爆起一团团更大的橘红色火球,伴随沉闷的轰鸣——那是埋设在草丛中的火药罐被引燃了!
“天雷是天雷!”有士兵惊叫,“汉人在草里埋了天雷放火!”
爆炸助推着火势,火势蔓延引燃更多火药。恶性循环已然成形,那道火墙正以惊人的速度推进,离营地边缘已不足百步!
热浪扑面而来,空气中满是焦糊和硝磺的刺鼻气味。
营地里的战马开始不安地嘶鸣、踏蹄,即便经过耐爆训练,面对燎原之火的本能恐惧仍无法抑制。
“大人!得赶紧撤!”
刀疤副将扯着嗓子喊,“天雷怕火,这要是烧到营里”
往哪撤?
鳌拜脑中电光石火。北面是火海,西面是陡崖,南面谷窄难行且是下风向——唯一宽敞的出口在东面!
“往东撤!东面是上风口,火过不去!”鳌拜嘶声下令,转身就要去牵马。
“大人不可!”
谋士却一把死死攥住他的马缰,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因急促而尖利,“这火起得蹊跷!北风、枯草、偏偏精准引爆咱们埋设的火药开路——分明是精心算计的火攻!汉人既然能在北坡放火逼咱们,东面谷口东面必有埋伏!”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
“嗖嗖嗖嗖——!!!”
东面谷口方向,骤然响起一片密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机括震响!
冲在最前面、已经接近谷口的数十北虏骑兵,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墙,连人带马翻滚栽倒!箭矢力道极大,竟能穿透皮甲,甚至将人钉在地上!
“有埋伏——!”
凄厉的警报响彻谷地。
鳌拜猛地转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向东面山坡。
火光与烟尘交织的背景下,数百骑兵如雕塑般静立坡上,强弩平举,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即便隔着这么远,鳌拜也能感觉到那道穿透烟尘望来的目光。
冰冷,平静,尽在掌握。
“肖晨”鳌拜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握着刀柄的手指因用力而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跳。
这位北虏悍将翻身上马,拔刀出鞘。
“儿郎们!”
他运足中气,吼声压过所有嘈杂,“长生天看着咱们!草原的雄鹰,能折翼,不能折腰!”
他刀尖直指东面山坡上那道玄甲身影,声音因极致的恨意而扭曲:
“跟老子冲出去——宰了肖晨者,赏牛羊万头,女人任挑,封万夫长,子孙永享富贵!”
“嗷嗷嗷——!!”
被逼到绝境的北虏爆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求生的本能、对财富的贪婪、还有游牧民族骨子里的凶性,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三四千骑兵轰然启动,如同决堤的洪水,朝着东面谷口、朝着那道黑色的防线,发起绝望的冲锋。
马蹄声撼动大地,尘土漫天扬起。
火光在他们身后追咬,弩箭在他们面前横飞。
鳌拜冲在最前,弯刀高举,眼睛死死盯着坡上那道越来越近的身影,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冲出去。
然后,把肖晨剁成肉泥。
山坡上,肖晨放下望远镜。
“准备点火,给他们点颜色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