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胜在案头铺开一张白纸。
毛笔蘸饱了墨,在纸上留下第一个字的瞬间,整个二堂的空气都静了下来。
张景焕站在一旁,他能听到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那声音规律且冷静,就像是在处理一份普通的账册,而非决定数十人生死的判决书。
“户房司吏钱多有,贪墨公款九百余两,纵火焚毁账册未遂。”
李胜写得很慢,每一笔都落在该落的位置上,字迹工整得像是刻在石碑上的铭文。
“刑房书吏孙二狗,私放死囚三名,收受贿赂白银五十两。”
“兵房典史赵铁柱,虚报军饷,克扣士卒口粮,中饱私囊。”
一个名字接着一个名字,一桩罪行接着一桩罪行。
李胜没有抬头,也没有停笔,就这样一条一条地写下去。
那支毛笔在他手里就像是一把手术刀,正在把县衙这具腐烂的躯体上每一块坏死的组织精准地标记出来。
张景焕的呼吸声变得有些重。
他盯着那张纸,看着上面的名字越来越多,墨迹在纸上渗开,黑得触目惊心。
那些名字他都认识。
有些人在县衙里混了二十年,有些人是前任县令留下的心腹,还有些人背后站着的是城里的豪绅大户。
但在这张纸上,他们只是一个个黑色的字,等待被处理的字。
“这些人,”李胜终于放下笔,抬起头看向张景焕,“你今晚全部处理掉。”
“该革职的革职,该发配的发配,该斩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张已经写满半页的纸。
“一个都别留。”
张景焕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接过那张纸,纸还带着墨水未干的潮湿感,在指尖留下一丝凉意。
“主公放心,”他的声音很稳,但那种稳是咬紧牙关后的稳,“天亮之前,属下定给您一个干净的县衙。”
李胜点了点头,起身。
他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已经有些暗了,整整一天的折腾让他的肩膀有些酸,太阳穴也在隐隐作痛。
“我回去休息,这里交给你了。”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补了一句:“别心慈手软,也别想着留后路。这世道,烂透了的东西就该扔掉,修修补补只会让它烂得更快。”
张景焕深深地躬身:“属下明白。”
李胜离开县衙的时候,夜色已经彻底降临。
街上的店铺陆续挂起了灯笼,昏黄的光在青石板路上投下一片片摇曳的影子。
他没有让陈屠跟着,就一个人沿着这条白天走过无数次的路往回走。
脚步声在空荡的街道上回响,那声音单调而有节奏,就像是在敲击某种看不见的鼓点。
临时住处的门还虚掩着。
王五应该是听到了脚步声,人还没进门就从里面探出头来。
“亭长,晚饭给您热着呢。”
李胜摆了摆手:“不吃了,困。”
他推开门,直接倒在了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
被子还带着白天晒过的太阳味,枕头里塞的是干草,硌得脑袋有些疼。
但李胜管不了那么多了,他闭上眼睛,脑子里还在转着今天发生的那些事。
夜校、流民、柳如烟、县衙
那些画面像是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过,越来越快,越来越模糊,最后全都融化在了一片黑暗里。
他睡着了。
睡得很沉,沉到连梦都没有。
再睁开眼的时候,窗外已经大亮。
阳光从窗棂的缝隙里钻进来,在地上切割出一道道规整的光斑。
李胜坐起身,伸了个懒腰,肩膀发出“咔嚓”一声脆响,整个人瞬间清醒了不少。
“几点了?”
他推开门,王五正蹲在院子里刷牙。
此时王五嘴里塞满了柳条,含糊不清地回答:“快巳时了,亭长。张先生在外头候着呢,说有要事禀报。”
李胜抹了把脸,也没换衣服,就这么走了出去。
张景焕就站在院门外。
他还穿着昨天那身衣服,只是袖口和下摆都沾上了不少灰尘,发髻也有些松散,几缕头发耷拉在额前。
但那双眼睛亮得吓人,那不是熬夜后的疲惫和涣散,而是一种烧完了所有柴火后剩下的、纯粹的、透彻的清明。
“主公。”他的声音有些哑,但字句清晰。
“事办完了。”
李胜看着他,没说话,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
张景焕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双手递上。
“昨夜子时开始清查,卯时结束。”
“革职十三人,全部贬为苦力,发往修路队。”
“查抄赃银共计一千四百余两,另有田契、房契若干。”
“钱多有已被押入牢房,由专人看管,正在默写账目。”
“孙二狗畏罪自缢,已收尸。”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有七人主动请辞,属下准了,给了他们三天时间离开棘阳。”
李胜接过册子,随手翻了两页。
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每一个人的名字、罪行、处理结果,甚至连查抄的赃物都列得一清二楚。
“孙二狗宅中藏有”
这字迹虽然有些潦草,但每一笔都透着一股子狠劲。
李胜合上册子:“辛苦了。”
这两个字说得很轻,但张景焕听到后,整个人的肩膀都松弛了下来。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那口气在胸腔里转了一圈,最后从嘴里缓缓吐出,带着一股子终于卸下重担后的如释重负。
“不辛苦,这是属下该做的。”
李胜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睡觉,下午还有正事。”
张景焕刚想说不用,但看到李胜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转身离开,脚步虚浮,但背脊挺得笔直。
院门被敲响了三下。
不重,但很有节奏,“笃、笃、笃”,每一下之间的间隔都精确得像是用沙漏计时过。
王五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人。
那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深灰色的长袍,料子看起来不错,但款式很素,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他的腰板挺得笔直,两手自然下垂放在身前,那姿势标准得就像是在朝堂上侍立的内侍,但眼神里却没有半点谄媚,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冷静。
“敢问这位是李先生府上?”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吐字清晰,每个字都落在该落的地方。
陈屠愣了一下:“你是”
“在下奉家主之命,前来给李先生送一封请帖。”
那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红色帖匣,双手捧着,微微欠身。
李胜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那个帖匣,又看了一眼那个男人,开口问:“你家主人是谁?”
“林小姐。”
那人的回答简短,但那几个字说出口的瞬间,空气里的温度似乎都低了几分。
李胜接过帖匣。
匣子很轻,但做工精细,边角处还镶嵌着一圈银丝,在阳光下泛着冷冷的光。
他打开盖子,里面躺着一张折叠整齐的请帖,淡青色的宣纸,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一行字。
“今有薄酒一壶,聊表谢意。若李先生不弃,还请午后申时,移步迎仙楼一叙。林琬琰敬邀。”
字写得很秀气,笔锋收放自如,每一笔都透着一股子大家闺秀的端庄与克制。
李胜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几秒,然后抬起头:“替我谢谢你家小姐,我会准时到的。”
那人再次欠身:“那在下就先告退了。”
他转身离开,脚步声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王五凑过来,小声问:“亭长,这是”
“让陈屠准备一下。”李胜合上帖匣,“下午去迎仙楼。”
午后的阳光很暖,照在身上懒洋洋的,让人有些犯困。
李胜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一件深青色的直裰,腰间束着一根麻绳编的腰带,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陈屠站在他身后,腰间别着一把朴刀。
刀鞘是最简单的黑漆木鞘,没有雕花,没有镶嵌,朴素得就像是路边铁匠铺里随便买的那种。
但李胜知道,那刀身上的每一寸钢铁,都是用最先进的灌钢法千锤百炼出来的,锋利程度远超这个时代任何一把所谓的“神兵利器”。
这是一份礼物,也是一张名片。
“走吧。”
一行人出了门,沿着主街往迎仙楼的方向走去。
街上的百姓看到李胜,纷纷让开道路,有些人还会低声议论几句。
“那就是李大人吧?”
“听说他昨天晚上把县衙的那些贪官全给收拾了”
“真的假的?”
“真的!我表哥在县衙当差,亲眼看见的!”
这些声音飘进耳朵里,李胜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只是脚步稍微放慢了一点,让那些议论声能更清晰地传进耳朵。
迎仙楼到了。
这是棘阳县城里最大的酒楼,三层高的木制建筑,飞檐斗拱,门口挂着两个巨大的红灯笼,上面用金粉写着“迎仙楼”三个大字。
门口站着两个小厮,看到李胜一行人,立刻迎了上来。
“可是李先生?”
“正是。”
“林小姐已经在三楼雅间恭候多时,这边请。”
李胜抬脚走进去。
楼里的光线有些暗,但布置得很精致,到处都是雕花的屏风和摆设,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檀香味,混杂着从后厨飘来的酒菜香气。
楼梯很窄,木板被踩得咯吱作响。
一步,两步,三步
李胜一步步往上走,陈屠紧跟在后,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三楼的走廊尽头,有一扇半掩的门。
门缝里透出温暖的烛光,还有若有若无的、女子说话的声音。
雕花木门在手掌推力下向内旋开,露出三丈见方的雅间。
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人,而是那扇半开的窗。
午后的阳光被竹帘切割成一条条斜线,落在青砖地面上,将整个空间分成明暗两半。
窗外传来市井的嘈杂声,叫卖声、车轮碾过石板的闷响、远处孩童的嬉笑,这些声音在这三楼的雅间里被压缩成一种模糊的背景噪音。
房间里站着三个人。
靠窗的位置,逆着光,一个身着淡青色长裙的年轻女子正半倚在窗边的矮榻上。
她没有起身,甚至连姿势都没有调整,只是转过头来,那双清澈的眼睛越过竹帘投来的光影,平静地落在李胜身上。
林琬琰和上次溪边偶遇时的娇憨完全不同,此刻的她收起了所有多余的情绪,整个人透出一种克制的平和。
她的手里握着一只白瓷茶盏,杯沿还冒着细微的热气,但她没有喝,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杯壁上的暗纹。
李胜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不到两秒,便移向了房间的另外两个人。
矮榻旁侧,一个穿着青衣的少女垂手而立,是那个叫春梅的侍女。
她用黑纱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此刻正盯着陈屠,准确地说,是盯着他腰间佩刀的位置。
她的站姿看似随意,但李胜注意到她的重心压在左脚,右脚微微后撤,膝盖有一个几乎察觉不到的弯曲,那是随时准备发力的起手式。
而房间里真正让人无法忽视的,是站在主桌旁的那个老者——秦伯。
他没有坐,也没有靠在任何地方,就那么笔直地站在桌案边,双手负在身后。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料子粗糙,袖口甚至有几处补丁,但站在那里的气势却像是一堵墙。
不是那种张牙舞爪的威慑,而是一种沉淀了几十年的、近乎凝固的存在感。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太多波动,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李胜,就像在审视一件刚送到手里的来路不明的货物。
李胜迈过门槛,陈屠想跟进来,但李胜抬手按了按,示意他在门外候着。
木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楼下的喧嚣。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安静到可以听见窗外风吹动竹帘的沙沙声。
李胜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环视了一圈室内的陈设。
桌案上摆着四个酒杯,还有几碟精致的凉菜,菜色不算丰盛,但每一样都透着用心。
糟鹅掌、五香牛肉、腌笋尖都是这个时代上得了台面的东西。
酒壶是温着的,壶身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在等他到来才准备开席。
桌旁放着三张椅子,但没有一个人坐。
这就有意思了。
按照这个时代的规矩,主人应该先入座,然后示意客人落座。但现在几个人都站着,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这不是普通的请客吃饭,这是一场需要站着说完开场白的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