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的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那盏摇曳的孤灯和里面那个刚刚找准自己位置的女人。
李胜站在院子里,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夜风。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泥土、木柴燃烧和远处若有若无的马粪味,这是这个时代特有的味道,粗糙但又真实,且充满变数。
张景焕就像一个影子,无声地从院墙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手里依然拿着那本厚厚的《棘阳县志》,似乎在这个等待的间隙里,他还在试图从故纸堆里寻找治理这座县城的线索。
“主公。”他合上书,微微欠身。
“别看了。”李胜一边往外走,一边伸手拍了拍他手里的书脊。
“这书上写满的仁义道德、风土人情,救不了现在的棘阳。”
“这县衙现在就像个巨大的筛子,如果不把那些生锈的网眼堵上,我们灌再多的水进去,最后也是竹篮打水。”
他脚步没停,语速却快了起来,带着一种明显的攻击性。
“走,去县衙。”
“王发那边虽然答应了,但他手底下那些旧吏肯定还有不服的。趁热打铁,今晚把交接办完。”
张景焕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跟上。
他有些跟不上李胜这种跳跃式的思维节奏了,这位大人刚才还在处理那个有些飘飘然的夜校女人,转眼就要去对付那些滑不留手的老油条胥吏?这其中的跨度,简直像是从后宫戏直接切到了权谋剧。
“主公,现在已是亥时,县衙早已下值。依照惯例,那些书吏和典史早已回家歇息,此时去的话只怕扑个空。”
“下值?”李胜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张景焕,那眼神让这位前朝智囊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意。
“景焕,你信不信,对有些人来说,真正的‘工作’,现在才刚刚开始。”
在这个没有监控摄像头、没有数字化办公系统的时代,所谓的“交接”,往往就是一场信息迷雾战。
旧官僚们最擅长的就是把简单的东西搞复杂,把清晰的账目搞糊涂,最后逼得新主官不得不捏着鼻子继续用他们。
这套路,李胜在原来的世界里虽然没亲历过,但历史书上写得明明白白,因为那是刻在官僚基因里的生存本能。
棘阳县衙离赵家庄园并不远。
一行人并没有打火把,就像是一群夜行的捕食者,悄无声息地穿过寂静的街道。
县衙大门口,两盏气死风灯在风中乱晃,守门的衙役正抱着水火棍打瞌睡。
李胜没有惊动他们,而是带着张景焕和几个身手矫健的护卫队老兵,直接绕到了侧门的矮墙边。
“翻进去。”
简单直接,毫不拖泥带水。
张景焕看着那一米多高的墙头,作为一个读书人,他的表情有些精彩。
但这几天跟着李胜,他的世界观已经被刷新了太多次,这翻墙这种“有辱主公斯文”的事,相比之下似乎也就不算什么了。
他定了定神,在陈屠的托举下,笨拙地翻了过去。
落地的瞬间,一股淡淡的焦糊味钻进了鼻孔。
李胜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后院的一角,那是户房和架阁库所在的位置。
那不是明火,更像是什么东西阴燃产生的烟气。
“别出声。”李胜压低声音,让张景焕刚好能够听得见。
“咱们悄悄围过去,一只苍蝇也别放走。”
护卫队的队员们立刻散开,那种熟练的包抄动作,看得出那些新人们这几天没少在那位“魔鬼教官”陈屠手下受折磨。
户房的窗户纸上,透出一丝昏黄摇曳的微光。
李胜走到窗下,用手指沾了唾沫,轻轻捅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屋内,一个身形干瘦、留着山羊胡的老头正蹲在一个用来取暖的铜盆前。
但他烧的不是炭,而是一页页撕下来的账册。
他动作很快,每烧一页都要用火钳把灰烬彻底捣碎,那张满是褶子的脸上,被火光映照出一种诡异的专注和扭曲的快意。
在他旁边,还堆着几个明显被打开过的书箱,里面装着各种账簿和文书。
而在房间的角落里,赫然放着一堆洒了灯油的旧草帘和破棉絮。
现在情况已经很明显了,这老家伙是想制造一起“意外失火”,然后所有的账册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销毁。
这种手段拙劣得让人发笑,但也是最有效的。
一旦火起,什么亏空也好,什么烂账也罢,全都在这把火里化为乌有。
到时候即使把这老头抓了,一句“失手打翻油灯”就能搪塞过去。
大梁律法虽严,但对于这种“过失”,顶多也就是革职罚银。
比起那惊天的亏空,这点代价根本不值一提,这就是典型的“弃车保帅”。
而且保不准这后头就有豪绅们的残余势力在推波助澜,虽然李胜这几天查封了不少田产和房屋,但是那些藏得严严实实的金银珠宝可没那么容易就被挖出来。
张景焕也凑了过来,看清里面的情形后,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作为读书人,他最恨这种毁灭典籍文书的行为。
作为军师,他更清楚这意味着李胜接手的将是一个两眼一摸黑的烂摊子。
他刚想拔刀冲进去,却被李胜按住了肩膀。
“别急。”李胜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怒意,反倒透着一股让人心悸的冷静。
“让他先烧,现在抓了他,只是抓了个现行。等火真的点起来,那才是死罪。”
只有把罪名坐实到无可辩驳,才能杀一儆百,才能让这县衙里剩下的那些心怀鬼胎的人把爪子缩回去。
屋内的山羊胡老头似乎并没有察觉到窗外的窥视。
他烧完了手里的一本,似乎有些累了,擦了擦额头的汗,然后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拿起了旁边的一盏油灯。
他走向了角落里的那堆草帘。
一步,两步。
就在他手中的油灯倾斜,火苗即将舔舐到浸满灯油的草帘的那一瞬间——
“砰!”户房的大门被一脚踹开。
两扇木门板发出一声惨叫,直接从门框上崩飞了出去。
山羊胡老头吓得手一哆嗦,那盏油灯脱手飞出,但它没能落地。
一个黑影如鬼魅般闪过,稳稳地接住了那盏灯。
是陈屠,他像是抓小鸡一样,另一只手直接掐住了老头的脖子,把他整个人提离了地面。
“咳咳你们你们是谁这是县衙重地”
老头拼命挣扎,两条干瘦的腿在空中乱蹬,但那点力气在陈屠面前就像是蚍蜉撼树。
李胜慢悠悠地跨进门槛,甚至还很体贴地反手关上了那扇只剩一半挂在上面的门板。
“县衙重地?”
他走到那个铜盆前,用脚尖拨弄了一下里面还在冒烟的灰烬,然后抬头看向那个脸憋成紫红色的老头。
“你是户房的司吏吧?我看过花名册,好像叫钱多有?”
李胜笑了笑,那笑容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格外森然。
“名字不错。可惜,从今天起,你可能什么都没有了。”
李胜随手捡起一本还没被烧的账册,翻了两页。
“大梁三年七月,修葺城墙,支银一千二百两。实支三百两,余九百两入内库”
他念得很慢,每念一个字,那个被提在空中的钱多有就哆嗦一下。
“八月,流民安置费,支银五百两。实支五十两,余四百五十两啧啧。”
李胜合上账本。
“这字写得不错,就是心太黑了点。”
“那那是那是笔误!那是废账!”钱多有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哪怕脖子被掐得只剩下气声。
“县尊大人我要见县尊大人!你们这是私闯民宅是造反!”
“王发?”李胜把账本扔给张景焕,转过身,看着钱多有,眼神里带着一种像是看着标本一样的怜悯。
“你还没搞清楚状况吗?他现在如果在这儿,第一件事就是亲手砍了你的脑袋,然后把这火盆扣在你脸上,以此来向我证明他的清白。”
钱多有瞬间不动了。
那双混浊的老眼瞪得滚圆,里面终于浮现出了真正的绝望。
他不是傻子,能在县衙这种地方混几十年,他的嗅觉比狗还灵敏。
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话,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切中了他最害怕的地方,因为这是一个根本不讲这一套潜规则的主。
“放他下来。”李胜挥了挥手。
陈屠松手,钱多有像一滩烂泥一样瘫软在地上,捂着脖子剧烈咳嗽。
“景焕。”李胜没有再看地上的老头,而是转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张景焕。
“依大梁律,监守自盗、纵火焚毁公文,该当何罪?”
张景焕深吸一口气,他看着李胜那张毫无波澜的侧脸,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李胜今晚来,不仅仅是为了抓人,更是为了给他上一课。
这是一堂关于如何在不破坏机器的前提下,迅速清理生锈零件的课。
“回主公。按律,当斩立决,籍没家产,妻女充入教坊司。”张景焕的声音很稳,但那是强压着颤抖的稳。
听到“斩立决”三个字,钱多有猛地发出一声类似野兽濒死般的嚎叫,爬过来想要抱李胜的大腿,却被陈屠一脚踹翻。
“不不不大人饶命!”
“我有用!我知道这账里的猫腻我知道钱都去哪了!”
“那些银子大多都在赵家和孙主簿手里我就是个记账的啊!”
“别杀我”
李胜看着地上痛哭流涕的老头,摇了摇头。
“杀你?那太浪费了。”
他走到钱多有面前,蹲下身,视线与他齐平。
“你不是喜欢火吗?我看这县衙里的灶房还缺个烧火的。从明天起,你就去灶房报道。”
“记住,如果有一天灶膛里的火灭了,或者饭夹生了”
李胜伸手拍了拍老头那张满是褶子和眼泪的脸:“那你全家就真的要去教坊司报道了。”
“还有,”李胜站起身,声音瞬间冷了下来。
“把你脑子里记的那些烂账,连夜给我默写出来。少一个字,剁一根手指。”
“写不完,或者敢有半个字造假,陈屠,你知道该怎么办。”
“属下明白。”陈屠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属下的剔骨刀也好久没开荤了。”
钱多有浑身一僵,然后发了疯一样地磕头:“写,我写!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我全都记得!只求大人饶我一命啊!”
李胜没有再理会他,转身走出了充满了焦糊味和尿骚味的户房。
前院的大堂里,此刻也亮起了灯。
不是那种昏暗的油灯,而是几十支火把将整个大堂照得亮如白昼。
刚才户房的那一点动静,早已惊动了整个县衙的留守人员。
此时,大堂
有刚从被窝里被拖出来的典史,有衣衫不整的牢头,还有几个像钱多有一样还没来得及跑路的书吏。
他们看着那个从后院慢慢走出来的年轻人,看着那个平时作威作福的钱多有像条死狗一样被拖在后面,手里还死死攥着笔墨,所有人的心里都升起了一股寒意。
这不是新的县令上任,这是新的时代来了。
一个不再跟他们讲规矩、讲人情、讲留一线的时代。
李胜径直走上大堂,在那个挂着“明镜高悬”牌匾的主位上坐了下来。
他没有穿官服,身上还带着深夜的寒气和户房的烟火味,但这身布衣此刻在
“都醒了吗?”
他环视四周,声音在大堂里回荡。
“醒了就开始干活吧。今晚谁也别睡了。把你们手里的活,无论是明的还是暗的,干净的还是脏的,全都给我交出来。”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早已写好的名单,轻轻放在公案上。
“念到名字的,留下。没念到的”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没有温度的笑意。
“恭喜你们,你们自由了。”
“去修路吧。那里更需要你们。”
南扬郡,城东最大的“通达盐号”内阁。
掌柜正满头大汗地对着一位身穿官服的中年人陪笑:“大人,这可是这一季所有的盐引啊!这要是都扣了,这这生意没法做啊!”
那是郡守府的长史,他手里端着茶盏,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没法做就别做了。”
“太守大人有令,所有往北边去的货,哪怕是一根针、一粒盐,都得扣下。特别是那个棘阳县。”
他放下茶盏,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告诉你手底下那些脚夫,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往那边运一颗盐粒子,那就是通匪。到时候可别怪本官没提醒你,那可是是要掉脑袋的。”
掌柜的脸瞬间惨白,连连磕头称是。
长史冷笑一声,起身离去。
只留下那道封条,像是一道催命符,贴在了即将发往棘阳的数百石官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