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胜回到县衙偏房的临时住所,将那件沾染着校场尘土与铁锈味的外袍扔进木盆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李胜站在简陋的铜镜前,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身象征着“绝对暴力”的行头。
他从箱底翻出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那是他在穿越之初穿过的旧衣,没有繁复的刺绣,也没有硬挺的护肩,只有布料经过多次浆洗后特有的柔软与服帖。
当他穿上这身衣服时,那个在校场上挥手下令镇压的冷酷年轻人仿佛瞬间隐去了棱角,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带着些许书卷气甚至显得温和而无害的年轻读书人。
就像游戏里切换职业一样,面对不同的人群,需要不同的皮肤来提供特定的光环加成。
暴君的威压用来震慑野心,而医者的慈悲则用来缝合裂痕,当然前提是裂痕下的东西还有价值。
“主公,您这是”陈屠守在门口,看着走出来的李胜,眼神中闪过一丝错愕。
他习惯了那个平时显得有些杀气腾腾的李胜,眼前这个仿佛邻家教书先生般的形象,让他那种紧绷的神经都出现了一瞬间的短路。
“去看看伤员。”李胜整理了一下袖口,语气平淡。
“刚打完巴掌,总得去看看枣子发没发下去。带路,去医护所。”
陈屠立刻挺直了腰杆。
虽然手里依旧提着那根足以砸碎颅骨的梢棒,但在李胜身后半个身位的地方,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不再像在校场上那样踩得地面咚咚作响。
夜色中的棘阳县城并没有因为宵禁而陷入死寂,沿着街道新立起的一排排火把,像是一条条燃烧的血管。
路过的巡逻队在十步开外就停下脚步,火把的光亮照亮了他们脸上那半是敬畏半是狂热的神情。
他们没有高声行礼,只是整齐划一地捶胸致意,然后像影子一样融入黑暗。
医护所设在棘阳县城门边背风的一处大棚里,原本是用来存放干草的库房。
还没走近,一股浓烈的草药味混杂着伤口腐烂的臭气就钻进了鼻孔,那种味道很特别,既有死亡的陈腐,又有求生的辛辣。
门口守着的两个郎中见李胜到来,吓得差点把手里的药罐子摔了。
他们是李胜当初从流民中甄别出来的“技术人才”,原本不过是些走街串巷、卖大力丸或者治牲口的赤脚医生,如今却成了这数千人营地里掌握生杀大权的“御医”。
这种地位的骤升让他们在面对给予这一切的主人时,恐惧远大于感激。
“不不知李大人驾到”年长的郎中哆嗦着就要下跪。
“免了。”李胜抬手虚扶了一把,“里面情况怎么样?”
“回回李大人的话。”郎中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大多是些皮肉伤,敷了药也就没事了。就是就是那个篾匠,肋骨断了两根,有一根怕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怎么说才不会显得自己无能。
“怕是戳到肺腑了,呼吸都不顺畅。这种伤按理说只能听天由命,看阎王爷收不收了。”
听天由命,这四个字在乱世里是常态。
但在李胜的眼里,这是一种极大的资源浪费。
李胜没有说话,只是掀开厚重的草帘走了进去。
棚子里的光线很暗,几十个伤员躺在通铺上,呻吟声此起彼伏。
那个篾匠被单独安置在角落的一张木板上,脸色惨白得像纸,每一口呼吸都伴随着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哨音。
他的妻子,一个瘦小的妇人,正跪在旁边无声地抹泪,手里紧紧攥着一块不知从哪求来的脏兮兮的护身符。
李胜的出现让棚子里瞬间安静下来。那些原本还在哼哼唧唧的伤员,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惊恐地想要往草垛里缩。
在他们看来,这个不久前还在台上冷血下令的大人物,深夜造访绝不是为了嘘寒问暖,更像是来清理那些“不合格产品”的。
那个妇人更是吓得浑身发抖,整个人伏在地上,额头死死贴着地面,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出口。
李胜走到木板前,蹲下身。
“别动。”他对试图挣扎着爬起来的篾匠低声说道。
这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他没有嫌弃对方身上那股酸臭味,伸手解开了篾匠那件满是补丁的上衣。
胸廓侧面有一处明显的凹陷和淤青,随着呼吸起伏呈现出一种反常的律动。
典型的连枷胸的前兆,如果不处理,这人撑不过今晚。
“按住他的肩膀。”李胜头也不回地对陈屠说道。
陈屠上前一步,那双大得像蒲扇一样的手轻轻一按,篾匠就像是被钉在了木板上动弹不得。
李胜的手指在淤青周围游走,那种触感虽然隔着皮肤,但他脑海中已经构建出了骨骼断裂的三维模型,这是系统赋予的医疗技能。
“会有点疼。”
话音未落,他的双手突然发力。
极其精准的牵引与复位,骨骼摩擦的闷响在安静的棚子里听起来格外惊悚。
“啊——!”
篾匠爆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但下一秒,这惨叫就被一种突然顺畅起来的大口吸气的声音所取代。
原本因为疼痛而只能浅促呼吸的肺部,终于得到了一次久违的扩张。
李胜没有停下。他从袖中掏出一卷从幸福商城里面兑换的简易医用绷带材料,手法娴熟地在篾匠胸前进行了环形固定。
这种超越时代的固定手法,看得旁边的郎中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呼呼”
篾匠大口喘着气,脸上虽然满是冷汗,但那种濒死的灰败气息正在迅速消退。
他呆呆地看着正低头为他打结的李胜,那种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尊刚刚显灵的泥菩萨。
李胜直起身,接过陈屠递来的湿布,仔细地擦拭着每一根手指。
“你的命,我替你捡回来了。”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扶起了一棵倒下的秧苗。
“记住我说的话,等你好了,我要看到你编的筐。一天五十个,少一个,这命我就收回来。”
地上的妇人此时终于反应过来,她疯了一样地磕头,额头撞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谢大人!谢活菩萨!”
“当家的就是累死也会把筐编出来的!我们一家人的命都是大人的!”
“给他们两口子弄碗热粥。”李胜转头对那个还在发呆的郎中吩咐道,随即大步向外走去,“记在账上,以后从工钱里扣。”
走出医护所,夜风再次扑面而来。
李胜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鼻腔里那股药味和腐臭味置换出去。
“主公”
陈屠跟在后面,手里还提着那个没派上用场的药箱,脸上的表情复杂到了极点。
他虽然是个粗人,但也看得出来,刚才那一手“接骨续命”,在这些流民心里种下的东西,比那一堆粮食还要深。
馒头能让人跟你走,但这能不能让人为你死?
现在,陈屠觉得,能了。
夜校已经结束,柳如烟回到了临时分配的宿舍。
那只银灰色的扩音喇叭占据了桌案最中心的位置,垫在一块用来绣花的丝绸手帕上。
柳如烟正用一块细软的鹿皮,一点一点地擦拭着喇叭口的金属网罩。
她的动作很慢,手指顺着那些工业切割出的冰冷线条游走,就像是那个曾在大梁教坊司里最红的头牌,正在保养她赖以成名的琵琶。
不,应该说比那还要小心,因为琵琶坏了还能再买,但这“神物”坏了便是坏了。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并不大,但柳如烟的反应却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她猛地转过身,手中的鹿皮滑落,那个扩音喇叭被她下意识地抱在怀里,护在胸口最柔软的位置。
当看清门口站着的人是李胜时,她那张瞬间褪去血色的脸上,惊恐瞬间被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取代。
“李大人”
柳如烟想跪,但怀里还抱着那个笨重的“神物”,这让她那个行礼动作显得有些滑稽和狼狈。
李胜没有说话,只是背着手走了进来。
这间“听雨轩”其实就是原本赵家的一间偏房,虽然也算整洁,但比起那些真正的闺阁绣楼,简直可以用简陋来形容。
没有熏香,没有屏风,只有墙角堆着的一叠叠还散发着墨味的新印名册,和挂在墙上那张有些歪斜的《夜校排课表》。
李胜拉开那把原本属于柳如烟的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桌上的油灯跳动了一下,将被拉长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几乎要把柳如烟整个人罩住。
“我看你灯还亮着。”李胜伸手,修长的手指在那冰冷的扩音喇叭上敲了敲,发出“笃笃”两声闷响,“这东西,用得还顺手?”
柳如烟此时已经回过神来,她小心翼翼地将喇叭放在桌上,然后恭敬地退后半步,垂首而立。
“回大人,此乃神器。”
她的声音还有些微微发颤,但那种经过训练的职业素养让她迅速调整好了语调。
“有了它,即便是在嘈杂的校场,奴婢属下的声音也能直抵人心,就像天音一样。”
说到“天音”二字时,她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狂热。
之前那一幕对她的冲击太大,当她的声音被放大百倍,当那些平日里只会用色迷迷或者轻蔑眼光看她的人,全都如同鹌鹑般跪伏在地。
那个时候,她第一次尝到了一种比酒精还要醉人的东西。
“天音?”李胜咀嚼着这个词,视线依然停留在那只扩音器上。
“今天你站在高台上,看着
“比起以前在教坊司被人捧着,这种言出法随的滋味,是不是更让人上瘾?”
“噗通。”这一次,柳如烟没有任何犹豫,双膝重重地砸在硬实的青砖地上。
那种疼痛似乎能让她清醒一些,也似乎能让她表现出的恐惧更真实一些。
她的脸色在烛光下白得像一张纸,细密的冷汗瞬间从额角渗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地上的尘埃里。
“大人明鉴!奴婢奴婢该死!”
她的头磕在地上,声音因为极度的惶恐而带上了哭腔,但那不是委屈,那是害怕被抛弃的战栗。
“奴婢从未敢有半点僭越之心!”
“那一刻那一刻奴婢站在台上,腿都是软的!”
“奴婢知道,那些人跪的不是奴婢,跪的是这神物,跪的是大人您!”
她抬起头,平日里那种妩媚风情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张因为急于表白心迹而有些扭曲的脸。
“奴婢只是只是主公手里的一支笔,一个传声筒。”
“这声音虽是从奴婢嘴里出来的,但每一个字都是大人的意思!”
“若无大人,奴婢奴婢不过是那教坊司里任人践踏的烂泥,是这乱世里随时会饿死的蝼蚁!”
她急切地伸手,似乎想要去抓李胜的衣角。
但在伸到一半时又触电般缩了回去,只是死死抠着地上的砖缝,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
“求大人不要丢下奴婢。奴婢只是在擦拭灰尘,不敢有半点私藏之意!”
李胜的手指离开了那个扩音喇叭,轻轻地点了点桌面,房间里的空气似乎重新流动了起来。
“起来吧。”
这三个字让柳如烟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整个人都在虚脱。
她撑着地,有些踉跄地站起身,低着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你能想明白这一点,很好。”
李胜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那是他刚才让赵学文整理的《特殊人才甄别初选名单》,上面密密麻麻地勾画着一些名字。
他把那本册子扔在扩音器旁边:“这是赵学文刚才送来的。”
“这里面有一百二十个名字,有铁匠,有木匠,还有几个落魄的账房和读过几天书的童生。”
“我要你明天去把这些人一个个找来,给他们单独上一课。”
李胜站起身,走到柳如烟面前。
柳如烟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但后面就是墙。
“不是讲分地,是讲技术。”李胜低头看着她。
“告诉他们,在这里手艺就是饭碗,技术就是尊严。谁能拿出绝活,谁就能像我刚才救那个篾匠一样,哪怕断了骨头也能活,而且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这事办好了,这只扩音喇叭”李胜顿了顿。
“以后就归你保管。”
柳如烟猛地抬头,没想到李胜竟然没有在意自己刚才的僭越,甚至还愿意再给自己机会。
“是!奴婢属下遵命!属下定不负大人主公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