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八章 阎王殿前,小鬼也敢拦路?
三日后。
京师。
巍峨的城墙,如同一头匍匐在大地上的巨兽,沉默地,将天地分割。
墙体是青灰色的,带着被岁月与风霜侵蚀的斑驳。每一块砖石,都仿佛浸透了百年的皇权与威严,散发着冰冷而沉重的气息。
城门之下,人流如蚁。
商贩的叫卖,车马的滚轧,官差的呵斥,汇聚成一股嘈杂而鲜活的,属于人间的洪流。
林远混在人群中,牵着马,缓缓向前。
他抬起头,仰望着那座高达数十丈的城楼。
城楼之上,悬挂着巨大的,黑底金字的“承天门”牌匾。
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刺眼的光。
那光,却没有半分暖意。
林远感觉,自己不是在走进一座城。
而是在走进一张,等待了他很久的,巨兽的嘴。
他身上的“归墟”牌,散发着微不可察的清凉。
将他所有的气息,都收敛得干干净净。
他不再是那个杀气冲天的煞星。
他只是一个风尘仆仆,从外地来的,不起眼的年轻人。
周围的人,从他身边挤过,没有人多看他一眼。
这种被无视的感觉,对他而言,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他就像一个幽灵,一个看客,冷眼旁观着这世间的繁华与喧嚣。
他的心,却是一片死寂的冰原。
老者的话,像一根根毒刺,扎在他灵魂的最深处。
鼎炉。
嫁衣。
林家数百口人的性命,他背负的血海深仇,他存在的唯一意义。
都只是一个,为他人做嫁“衣的,笑话。
何其荒谬。
何其,可悲。
林远低下头,嘴角,勾起一抹无声的,冰冷的弧度。
他随着人流,走进了城门。
穿过幽深冰冷的门洞,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宽阔的青石街道,纵横交错,如同棋盘。
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店铺,与飞檐斗角的华丽府邸。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比南疆任何地方,都更加森严,更加压抑的气息。
他能看到,一队队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和一身皂衣的东厂番子,面无表情地,在街上巡弋而过。
他们的眼神,像鹰隼一样锐利。
被他们目光扫过的百姓,无不低下头,露出畏惧的神色。
这里,就是大明的权力中心。
是天子脚下。
也是,他此行的,最终猎场。
林远没有停留,按照调令上的地址,牵着马,向着城北的方向走去。
北镇抚司。
这个让满朝文武,闻之色变的名字。
这个直属于锦衣卫指挥使,专理诏狱,拥有不经三法司,便可自行缉拿、拷问、处决一切官员权力的,暴力机关。
它的总部,坐落在京城一条僻静的胡同深处。
没有挂匾。
没有守卫。
只有两扇朱红色的,紧闭的大门。
门前,摆着两尊半人高的,被风雨侵蚀得看不清面目的石兽。
整个地方,都透着一股阴森,死寂。
仿佛这里不是衙门,而是一座通往地狱的,入口。
林远在门前停下脚步。
他能感觉到,从那两扇门后,渗透出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还有,无数冤魂的,无声哀嚎。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走上前,轻轻叩响了门上的铜环。
“咚,咚,咚。”
声音在死寂的胡同里,传出很远。
过了许久。
“吱呀——”
左侧的小门,开了一道缝。
一个三十多岁,同样穿着飞鱼服,脸上却带着几分倨傲与不耐的锦衣卫,从门后探出头来。
他上下打量了林远一眼,眉头皱起。
“什么人?”
他的语气,充满了审视与怀疑。
林远从怀中,取出那份盖着火漆印的调令,递了过去。
“南疆百户所,新晋总旗林远,奉调前来,入北镇抚司听用。”
那锦衣卫接过调令,狐疑地看了一眼林远。
他看到了“林远”这个名字,眼神微微一动。
这个名字,最近在京城的圈子里,可是传得沸沸扬扬。
据说,就是这个小子,在官道上,废了司礼监的刘公公,还把南镇抚司赵同知的公子,打得跟死狗一样。
可
他再次看向林远。
眼前这个年轻人,面容清秀,身材单薄,气息更是微弱得,连一个刚入门的武者都不如。
怎么看,都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这会是传闻中那个,无法无天的杀神?
他心中,顿时起了疑。
多半,是重名。
要么,就是传言太过夸张。
想到这里,他脸上的倨傲,又多了几分。
“新来的?”
他将调令拿在手里,却没有立刻去看,而是用一种盘问的语气说道。
“在这里等着。”
说完,“砰”的一声,便关上了门。
林远站在原地,面无表情。
他知道,这是下马威。
任何一个衙门,都存在的,欺压新人的陋习。
他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尊残破的石兽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日头,渐渐升到了头顶。
炙热的阳光,烤在身上,让人汗流浃背。
那扇门,却再也没有打开。
林远的身影,像一杆标枪,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他的心,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泛起丝毫波澜。
他有的是耐心。
他现在,是一个幽灵,一个影子。
一个合格的猎人,在发起致命一击前,永远不会介意,伪装成最无害的猎物。
不知过了多久。
“吱呀——”
那扇小门,再次打开。
还是刚才那个锦衣卫。
他打着哈欠,一脸懒散地走了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碗茶。
他看到林远依旧站在原地,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又变成了戏谑。
“哟,还没走呢?”
他慢悠悠地走到林远面前,将那份调令,在手里抛了抛。
“你的这份调令,我看过了。”
“字迹潦草,印信模糊,来路不明啊。”
他摇着头,啧啧有声。
“按规矩,我得好好查查,验明真伪。”
“你呢,就在这儿,继续等着吧。”
他说着,竟当着林远的面,将那碗滚烫的茶水,“不小心”地,手一歪。
“哗啦——”
整碗茶,连同茶叶,尽数泼在了那份盖着火漆印的公文上。
瞬间,将上面的字迹,洇成了一片模糊。
“哎呀!”
他夸张地叫了一声,脸上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的笑。
“你看我这手,真是不听使唤。”
“这下好了,调令毁了,你可就说不清来路了。”
“要不这样”
他凑近林远,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笑容。
“小兄弟,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我可以教你。”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林远面前晃了晃。
“三百两银子,我帮你,把这份调令‘复原’。再给你安排个清闲的差事,如何?”
赤裸裸的,敲诈勒索。
林远看着他,终于,开口了。
“三百两?”
他的声音,很平静。
“对,三百两。”那锦衣卫以为他动心了,得意地说道,“这可是看在你我同僚一场的份上,给你的友情价。”
林远点了点头。
“我若是不给呢?”
那锦衣卫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冷笑一声,用手指,戳了戳林远的胸口。
“不给?”
“那你就在这儿,给我站到死吧!”
“没有调令,你就是擅闯北镇抚司禁地的奸细!老子现在就能以这个罪名,把你拿下,扔进诏狱里去!”
他的手,用力极大。
然而,戳在林远的胸口,却像是戳在了一堵棉花墙上。
不,比棉花还软。
那股力道,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锦衣卫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
一个冰冷,却带着十足威严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后响起。
“张龙,你的手,是不想要了吗?”
张龙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脸上的嚣张与得意,瞬间凝固,化作了无边的恐惧。
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闪电般收回手,猛地转身。
只见一个身材魁梧,面容冷峻,左脸颊上还有一道狰狞刀疤的中年百户,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那百户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在他的脸上。
“沈沈百户!”
张龙的声音,带着哭腔,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来人,正是北镇抚司,四大百户中,以心狠手辣,铁面无私而著称的,“活阎王”沈屠!
沈屠没有理会他。
他的目光,越过张龙,落在了林远的身上。
他上下打量着林远,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好奇。
他也听说了传闻。
所以,当他看到一个气息微弱的年轻人,在门口被张龙刁难了近两个时辰,依旧面不改色时,他便留了心。
现在看来,传闻,或许不假。
这个年轻人,不简单。
沈屠的目光,又落在了张龙手上那份,被茶水浸透的调令上。
他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北镇抚司的脸,就是被你这种蠢货,给丢尽的。”
他冷冷地说道。
“自己去刑堂,领三十杖。”
“再有下次,我亲手,剁了你的爪子。”
“是!是!多谢沈百户开恩!”
张龙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向着院内跑去。
沈屠这才走到林远面前。
他从张龙刚才扔下的调令上,撕下一角,拿在手里。
尽管字迹模糊,但“林远”两个字,依旧隐约可见。
“你就是林远?”
沈屠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是。”林远回答。
“在门口,等了多久?”
“一个时辰,又三刻。”林远平静地回答。
被如此刁难,换做任何一个有血性的年轻人,恐怕早就发作了。
可眼前这个人,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要么,他是个天生的懦夫。
要么,他的心性,已经可怕到了一个,连他都感到心惊的地步。
沈屠更倾向于后者。
“调令毁了,按规矩,你进不来。”沈屠冷冷道。
林远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沈屠与他对视了片刻,突然,咧嘴一笑。
那笑容,配上他脸上的刀疤,显得格外狰狞。
“不过,我北镇抚司的规矩,向来是谁的拳头大,谁说了算。”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玩味。
“指挥使大人,要见你。”
“跟我来吧。”
他说完,便转过身,向着那扇朱红大门内,走了进去。
林远跟在他的身后。
穿过大门,是一座巨大的,由青石铺就的庭院。
院内,空无一人。
空气中,那股血腥味,更浓了。
林远能感觉到,这片看似平静的庭院地下,埋葬了不知多少骸骨。
沈屠带着他,穿过庭院,走进一座阴暗的大殿。
大殿内,光线昏暗,两排巨大的烛台上,跳动着幽绿的鬼火。
一个须发皆白,身穿锦衣卫指挥同知官服的老者,正背对着他们,站在大殿中央,似乎在观摩墙上的一副猛虎下山图。
“大人,人带来了。”沈屠躬身行礼。
那老者,缓缓转过身来。
他看起来,已经年过七旬,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
他没有看林远,而是先看向沈屠,淡淡问道。
“门口那事,处理干净了?”
“回大人,张龙已去刑堂领罚。”
“嗯。”
老者点了点头,这才将目光,投向了林远。
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在林远身上,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
林远的心,微微一沉。
在老者目光的注视下,他感觉自己胸前那块“归墟”牌,都传来了一丝轻微的灼热感。
这个老者,很强。
强得,深不可测。
“你就是林远?”
老者终于开口,声音苍老,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
“南疆剿匪,阵斩匪首,官道之上,废了刘瑾。”
老者缓缓踱步,围绕着林远,走了一圈。
“年纪轻轻,本事不小,胆子,更大。”
“咱家,很欣赏你。”
咱家?
林远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个称呼,只有宫里的太监,才会使用。
眼前这个身穿锦衣卫指挥同知官服,气息恐怖的老者,竟然
是个太监?!
似乎是看出了林远的震惊。
老者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很意外?”
“咱家,姓魏。”
“添为北镇抚司,镇抚使。”
他盯着林远,一字一顿地说道。
“也是,东厂督主,陈易,他老人家的干儿子。”
轰!
林远的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自己前来报道的,北镇抚司的最高长官。
竟然,会是陈易的,干儿子!
这里,不是什么衙门。
这里,从一开始,就是为他准备好的,龙潭虎穴!
魏姓老者看着林远那瞬间变化的脸色,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森然,也更加满意。
他伸出一只干枯的手,轻轻拍了拍林远的肩膀。
“孩子,别紧张。”
“咱家,奉干爹之命,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他说,你是一块上好的璞玉。”
“需要,好好地,‘雕琢雕琢’。”
他的声音,阴柔,而黏腻,像一条毒蛇,缠上了林远的心脏。
“从今天起,你就跟在咱家身边吧。”
“咱家,会亲自,‘调教’你。”
“保证,让你成为,干爹他最满意的一件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