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三章老狐狸
夜色被黎明的微光撕开一道口子。
回归的路,比来时更加沉默。
两支军队,一前一后,在雪地上拖出两道截然不同的痕迹。
走在前面的是林远的四千骑兵,他们疲惫,但队列整齐,像一群捕猎归来的狼。
跟在后面的是豁儿赤的怯薛军,不足八百人,散乱得像一群被狼群冲散的羊。
马匹跛着脚,士兵们盔甲歪斜,许多人身上带着烧伤和莫名其妙的伤口,脸上涂满了烟灰与屈辱。
李虎策马靠近林远,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将军,我们……”
他想说“我们赢了”,又觉得不对。
他又想说“我们闯了大祸”,但看着林远平静的侧脸,又把话咽了回去。
林远没有看他。
“清点伤亡。”
“是。”李虎答道,“我军……亡三人,伤二十七人,皆为轻伤。”
“怯薛军呢?”
“亡一百九十四人,重伤超过三百,几乎人人带伤。”李虎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快意和恐惧。
用二十七个自己人划出的轻伤,换了对方近两百条人命和三百个残废。
这笔账,怎么算都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胜。
但李虎知道,这胜利背后,是能将人吞噬的深渊。
“很好。”林远吐出两个字。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支垂头丧气的队伍。
豁儿赤被几个亲兵搀扶着,躺在一副简易的担架上,双眼紧闭,不知死活。
林远知道他没死。
只是被气晕了过去。
他需要豁儿赤活着,活蹦乱跳地去向伯颜帖木儿告状。
“将军,那些‘脑袋’……”李虎小声问。
“装好了?”
“装好了。一共十二颗,都是之前被我们处理掉的太师斥候。”
“很好。”林远再次点头,“让兄弟们打起精神,我们回家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队伍的速度,快了几分。
……
当他们残破的队列出现在补给大营外时,整个营地都骚动起来。
所有人都看到了那支精锐怯薛军的惨状。
他们看到了那些被烟熏火燎的脸,看到了那些空荡荡的马鞍,看到了担架上一个个痛苦呻吟的勇士。
然后,他们看到了林远和他那支几乎毫发无损的军队。
惊愕,不解,然后是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豁儿赤千夫长败了?”
“被谁打败的?那支黑衣鬼这么厉害?”
“可哈萨尔的人怎么没事?”
风雪中,议论声像瘟疫一样蔓延。
林远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李虎。
他径直走向营地中央那顶巨大的金色帐篷,身后跟着两个亲兵,抬着一个沉重的,还在向下滴血的麻袋。
就在他即将掀开帐帘时,身后传来一声野兽般的咆哮。
“哈萨尔!”
豁儿赤被人从担架上扶了下来,他挣脱了亲兵的搀扶,像一头受伤的熊,摇摇晃晃地冲了过来。
他的一只眼睛被浓烟熏得通红,仅存的独眼因为愤怒而扭曲。
“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叛徒!我要杀了你!”
他拔出弯刀,不顾一切地扑向林远。
林远的亲兵立刻拔刀护主。
“住手!”
林远呵斥住自己的手下。
他转过身,静静地看着冲到面前的豁儿赤。
豁儿赤的刀,停在了林远脖颈前一寸的地方。
不是他想停。
是伯颜帖木儿的两个亲卫,如同鬼魅般出现,一人一边,死死架住了他的胳膊。
“放开我!”豁儿赤疯狂挣扎,“太师!哈萨尔是叛徒!他勾结明军,暗算我们!他……”
帐帘掀开。
伯颜帖木儿站在门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看豁儿赤,目光直接落在了林远身上。
“哈萨尔。”
“太师。”林远单膝跪地,“幸不辱命。”
他挥了挥手。
身后的亲兵将麻袋解开,十二颗面目狰狞,死不瞑目的人头,滚落在一尘不染的雪地上。
血,瞬间染红了一片。
“黑衣鬼的首领,尽在于此。”
林远的声音,清晰,响亮。
“一天之内,我为您,洗刷了耻辱。”
豁儿赤看着那些人头,愣住了。
然后,他发出了更加愤怒的咆哮。
“胡说!这些人明明是……”
“够了。”
伯颜帖木儿终于开口,声音冰冷。
“都进来。”
他转身走回帐内。
金帐之内,气氛比外面的风雪还要凝重。
昨天那些瓦剌将领,一个不少,全都在座。
他们看着走进来的林远,和被架进来的豁儿赤,眼神里充满了探究。
“说吧。”伯颜帖木儿坐回主位,“怎么回事。”
“太师!”豁儿赤抢先开口,他指着林远,手指都在颤抖,“他把我们引到了一个山谷!那里根本没有敌人!只有他提前布置好的草人!”
“他用火封住谷口,用自己的人在外面虚张声势,让我们自相残杀!我们的人,全都是在混乱和踩踏中死伤的!”
“他从头到尾,一箭未发!”
“他是个叛徒!他在演戏给您看!”
豁儿赤的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和愤怒。
帐内一片死寂。
所有将领都用震惊的目光看着林远。
这个指控,太严重了。
伯颜帖木儿没有说话,他端起金碗,轻轻吹了吹里面的热气,然后将目光转向林远。
“哈萨尔,他说的,可是真的?”
林远抬起头,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充满了悲愤和失望。
“太师,我不知道豁儿赤千夫长为何要如此污蔑我。”
他转向豁儿赤,痛心疾首。
“千夫长!我承认,我用了计策!”
“我用草人当诱饵,将那群狡猾的黑衣鬼引进了包围圈!这叫‘抛砖引玉’!”
“我承认,我用火攻,是为了断他们的后路,让他们无处可逃!这叫‘关门捉贼’!”
“我军将士,在谷外奋勇杀敌,与数倍于己的敌人浴血奋战!我本人更是身先士卒,亲手斩杀了这十二名敌军首领!”
他指着地上的头颅,声音铿锵。
“这些,难道都是假的吗?”
他又指了指自己身上几道故意划破的口子。
“我身上的伤,难道也是假的吗?”
“豁儿赤千夫长!”林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质问。
“你说我的人一箭未发?你的人在谷内,被浓烟包围,你看得清谷外的情形吗?”
“你说我们自相残杀?难道你麾下那一千名草原最精锐的怯薛军,连敌我都分不清,会被几个草人吓得互相践踏?”
林远向前一步,目光如刀,直刺豁儿赤。
“豁儿赤千夫长,你打了败仗,损兵折将,我不怪你。敌人确实狡猾凶残。”
“但你不能为了推卸责任,就污蔑为你浴血奋战的同袍!”
“你不能为了你自己的脸面,就去侮辱那一千名为你死战的怯薛军勇士!”
“你是在告诉太师,他最精锐的怯薛军,是一群连草人都怕的懦夫吗!”
最后一句质问,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豁儿赤的心口。
豁儿赤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意识到,自己掉进了一个无法辩驳的逻辑陷阱。
承认自己被草人骗了,就是承认自己和手下是无能的蠢货。
否认自己被骗,就等于承认林远说的是真的,他们确实是和敌人打了一场惨烈的仗。
无论怎么选,他都输了。
“我……”豁儿赤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伯颜帖木儿放下了金碗。
“豁儿赤。”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你告诉我,你带着我最精锐的一千怯薛军,损失了近五百人。”
“战果呢?”
“你杀了几个敌人?带回来了几颗人头?”
豁儿赤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他一个敌人没杀。
一颗人头没带回来。
“回答我。”伯颜帖木儿的声音,加重了几分。
“我……没有……”豁儿赤的声音,细若蚊蝇。
伯颜帖木儿的目光,转向林远。
“哈萨尔,你带了四千疲兵,伤亡多少?”
“回太师,”林远沉声道,“亡三人,伤二十七人。”
“战果呢?”
“斩杀敌首十二人,余孽被豁儿赤千夫长的怯薛军主力冲散,想必已在谷中尽数歼灭。”
林远巧妙地,把功劳又分了一半给豁儿赤。
但他越是这样说,就越显得豁儿赤无能。
“哈哈哈……”
伯颜帖木儿忽然笑了。
他看着豁儿赤,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鄙夷。
“一个带回来了十二颗敌人的脑袋,自己只伤了三十人。”
“一个损兵近半,却连一根敌人的毛都没带回来,还说自己是被草人打败的。”
“你们让我,该相信谁?”
伯颜帖木儿站起身,缓缓走到豁儿赤面前。
“豁儿赤,你让我太失望了。”
“你不仅打了败仗,还企图欺骗我,污蔑同僚。”
“你丢尽了怯薛军的脸,丢尽了我的脸。”
他猛地一挥手。
“传我将令!”
“豁儿赤,指挥不力,临阵怯懦,谎报军情,撤去千夫长之职,降为百夫长!”
“罚没所有家产,充作抚恤,犒赏三军!”
“一个月内,我要你在马厩里,给我好好清醒清醒!”
豁儿赤如遭雷击,整个人瘫软在地。
他知道,自己完了。
“不!太师!我冤枉!我……”
两个亲卫堵住他的嘴,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将他拖了出去。
金帐内,再次恢复了死寂。
所有将领看着林远的眼神,都变了。
恐惧,深深的恐惧。
这个哈萨尔,不仅是条疯狗,还是一条能吃人,不吐骨头的毒蛇。
伯颜帖木儿走回林远面前,亲自将他扶起。
“哈萨尔,你做得很好。”
他拍了拍林远的肩膀。
“你用一天时间,证明了你的忠诚和能力。”
“万户长的位置,你坐得稳。”
他转身,面对众人,声音洪亮。
“从今天起,哈萨尔麾下,扩编至一万五千人!原塔猛、豁儿赤部众,尽归其统辖!”
“赏金、牛羊、美女,加倍!”
哗!
帐内一片哗然。
一步登天。
真正的一步登天。
林远成了整个瓦剌大军中,除了伯颜帖木儿之外,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太师……”林远“感激涕零”,再次跪倒。
“我哈萨尔,愿为太师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伯颜帖木儿满意地笑了。
“好,都退下吧。我要和我的万户长,单独说几句话。”
将领们躬身告退,看林远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与嫉妒。
巨大的金帐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伯颜帖木儿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他走到那堆人头前,蹲下身,随手拿起一颗。
他用手指,在那颗人头僵硬的脸上,摩挲着。
“这颗脑袋,我很眼熟。”
他的声音,很轻,很飘。
“他叫巴根,是我派出去的斥候百夫长,跟了我十年。”
“箭术很好。”
林远的心,猛地一跳。
但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恭敬而茫然的表情。
“太师明察。想必是明军杀了他,扒了他的盔甲,穿在了自己身上。”
“是吗?”
伯颜帖木儿站起身,将人头扔回地上,像扔一个垃圾。
他走到林远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
“哈萨尔,你是一把很好用的刀。”
“快,而且锋利。”
“但你似乎忘了,刀,是没有脑子的。”
他伸出手,在林远的脸上,轻轻拍了拍。
动作轻柔,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狗,要有狗的用处。”
“下一次,我让你咬谁,你就咬谁。”
“不要再把你自己养的兔子,杀了给我,当作是狼。”
林远的瞳孔,缩成了针尖。
“我不需要会思考的狗。”
伯颜帖-木儿的声音,像一把冰锥,扎进他的心里。
“我只需要,会咬人的狗。”
他转身,背对着林远。
“滚吧。”
“我的新任务,很快就会派人告诉你。”
林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他躬身行礼,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缓缓退出了金帐。
帐外的阳光,有些刺眼。
他知道,老狐狸什么都清楚。
他只是在享受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而自己,暂时还是一只有用,且有趣的猎物。
但猎物,终究是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