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四章淬了毒的针
林远走出金帐。
雪停了,太阳出来了。
惨白的日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晃得他眼睛发痛。
他身后,那顶巨大的金色帐篷,像一只沉默的巨兽,匍匐在雪原上,帐帘的缝隙里,透出温暖而危险的气息。
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淬了毒的针,从四面八方扎过来。
嫉妒,憎恨,畏惧,探寻。
那些刚刚还与他同帐议事的瓦剌将领们,此刻都成了旁观者,看着他这个一步登天的新贵,如何走出这片无形的猎场。
李虎连滚带爬地迎上来,脸色比雪还白。
“将军……”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后面的话全堵在喉咙里。
林远没有理他,径直向前走。
两道身影拦住了他的去路。
是两个身材高大,穿着银色锁子甲的瓦剌将领,他们的眉眼有几分相似,脸上带着同一种傲慢。
“哈萨尔万户长。”
左边那个年纪稍长的开口了,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恭喜啊。”
“一夜之间,连升三级,真是我们草原上从未有过的奇迹。”
右边那个年轻的冷笑一声。
“何止是奇迹,简直是神迹。”
“豁儿赤那个蠢货,带着太师最精锐的怯薛军,被几百个明军打得丢盔弃甲。”
“你哈萨尔万户长,带着一群残兵败将,反而能提着敌人的脑袋回来领赏。”
“这份本事,莫不是得了长生天的启示?”
话里话外,都是在指责林远妖言惑众,用邪术欺骗了太师。
林远停下脚步,看着他们。
他认得这两人,阿合马,阿思兰,伯颜帖木儿的两个远房侄子,靠着血缘关系,在军中身居高位。
“两位将军说笑了。”
林远脸上没有怒气,反而露出一丝微笑。
“我的本事,都是太师给的。”
“我的功劳,也都是太师指挥有方。”
“我只是太师手里的一把刀,太师指向哪里,我就砍向哪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傲慢的脸。
“两位将军质疑我,是在质疑太师的眼光吗?”
“还是说,你们觉得太师的决定,需要经过你们的同意?”
阿合马和阿思兰的脸色瞬间变了。
好大一顶帽子。
直接把他们放到了伯颜帖木儿的对立面。
“你!”阿思兰年轻气盛,握住了刀柄。
“阿思兰。”阿合马按住了他。
他盯着林远,眼神阴冷。
“哈萨尔,你很会说话。”
“但草原上,最终还是要靠刀子说话。”
“希望你的刀,能跟你的嘴一样硬。”
林远笑了笑,笑容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的刀,只听太师的话。”
说完,他不再看他们,擦身而过。
那两人身上的杀气,如同实质,却最终没有发作。
林远走远了,李虎才敢凑上来,冷汗浸湿了后背的皮甲。
“将军,他们……”
“两条叫得凶的狗而已。”林远淡淡道,“不用理会。”
他走向那片巨大的,刚刚划归他名下的营地。
原属于塔猛和豁儿赤的一万多名士兵,正聚集在那里。
他们没有队列,没有秩序,像一群失去了头狼的野兽,眼神里充满了迷茫,不安,还有敌意。
尤其是豁儿赤麾下的那些怯薛军残部,他们看着林远,目光像是要吃人。
他们刚刚亲眼看到自己的主帅,像条死狗一样被拖走。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向他们走来。
林远翻身上马,在一块高地上勒住缰绳。
一万五千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没有欢迎,没有欢呼。
只有死一样的寂静。
空气中,弥漫着叛乱前夕的危险味道。
“我知道你们不服。”
林远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营地。
“我也知道你们恨我。”
“你们原来的千夫长,万户长,或是死了,或是被罚了。”
“你们觉得,是我害了他们。”
他环视着下方一张张充满敌意的脸。
“你们说得对。”
“就是我害了他们。”
所有人都愣住了。
没人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地承认。
“塔猛愚蠢,中了明军的奸计,害死了两千兄弟,他不该死吗?”
“豁儿赤无能,带着太师最精锐的部队,被敌人耍得团团转,他不该罚吗?”
“你们跟着这样的废物当兵,除了打败仗,除了给敌人送人头,还能得到什么?”
林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
“你们得到的,是同袍的尸体,是敌人的嘲笑,是整个瓦剌军的耻辱!”
“而我!”
他猛地一指自己。
“我能带给你们胜利!”
“我能带你们去砍下明军的脑袋,去抢光他们的粮食,去把他们的女人变成你们的奴隶!”
“我不管你们以前是谁的人!”
“从今天起,你们的命,是我的!”
“你们的荣耀,也必须由我来给!”
他拔出弯刀,刀锋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现在,我给你们两个选择。”
“第一,拿起你们的武器,跟着我,去杀人,去抢掠,去当一个真正的草原勇士!”
“第二……”
他的目光,锁定在人群中几个眼神最凶悍,明显是豁儿赤心腹的士兵身上。
“现在就站出来,对我拔刀。”
“让我看看,你们有没有替那个废物主子报仇的种!”
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几个被他盯住的士兵,脸色涨红,手在刀柄上握了又握,却始终没有拔出来的勇气。
林远笑了,笑得无比轻蔑。
“孬种。”
他把刀插回鞘中。
“李虎!”
“在!”
“传我将令!整编部队!”
“所有原豁儿赤麾下甲士,编为前军!”
“原塔猛麾下降兵,编为左军!”
“我带来的老兄弟,为右军!”
“一炷香之内,整队完毕!做不到的,军法处置!”
“是!”
李虎大声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扬眉吐气的激动。
林远拨转马头,不再看下方骚动的人群。
他知道,一根新的鞭子,已经狠狠抽在了这群野兽的身上。
他们暂时,不敢再龇牙。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从太师的金帐方向疾驰而来。
是一名太师的亲卫。
他没有下马,居高临下地展开一卷羊皮。
“太师将令!”
他高声宣读,声音传遍了整个营地。
刚刚开始整队的士兵们,全都停了下来,竖起了耳朵。
“着新任万户长哈萨尔,即刻统领本部兵马,进攻明军‘畏孤城’!”
畏孤城!
这三个字一出,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那是长城沿线最著名的一块硬骨头。
整座城池,几乎是嵌在山壁之中,三面都是悬崖,只有一条狭窄的道路可以攻山。
易守难攻到了极点,像一只缩进壳里的乌龟,瓦剌大军数次经过,都选择绕道而行。
“令哈萨尔五日之内,取下畏孤城守将周谦的首级!”
“此战,以哈萨尔本部旧部三千人为先锋,由哈萨尔亲自率领,先行攻城!”
“新编前军、左军一万两千人,为第二梯队,于后阵观战督战!”
“钦此!”
轰!
整个营地,彻底炸了。
所有人都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林远。
这是一个何等阴毒的命令!
让林远带着自己最信任,最核心的三千嫡系,去啃一块谁也啃不动的骨头。
而刚刚收编,人心不稳的一万两千人,却在后面看着。
这是摆明了,要让他和他的心腹,去当炮灰送死!
赢了,他最忠心的手下也死伤殆尽,成了一个光杆司令。
输了,他和他的嫡系部队,就会被畏孤城的明军,和身后的一万两?2?8?2?1“友军”,撕成碎片。
太师的恩宠,原来是一条更短,更致命的狗链。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林远。
那些刚刚被他震慑住的降兵,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幸灾乐祸的火焰。
那些瓦剌将领的侄子们,此刻一定在远处放声大笑。
传令的亲卫收起羊皮,冷冷地看着林远。
“哈萨尔万户长,接令吧。”
李虎的脸,已经毫无血色。
他看着林远,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是一个死局。
一个无法拒绝的死局。
林远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他静静地看着那名亲卫,看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
那笑容,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冰冷,又有些……兴奋。
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双手举过头顶。
“罪将哈萨-尔,领命。”
他接过那份滚烫的,如同催命符一般的将令。
他站起身,转向身后那一万五千名表情各异的士兵。
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
“你们都听到了。”
“太师,给了我们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他举起手中的羊皮卷。
“畏孤城。”
“一座从来没有被攻破过的城池。”
“它的守将,叫周谦。”
“他的脑袋,太师要了。”
林远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些幸灾乐祸的,充满恶意的脸。
“太师让我,带着我的三千老兄弟,先上。”
“让你们,在后面看着。”
“他怕你们这些新来的,打不了硬仗,拖了后腿。”
一句话,瞬间点燃了一万两?2?8?2?1人的怒火。
尤其是那些自视甚高的怯薛军。
“胡说!”
“我们怯薛军,什么时候怕过打硬仗!”
“凭什么让他们上,我们在后面看着!”
质疑和怒吼声,此起彼伏。
“安静!”
林远一声爆喝,压下了所有声音。
“你们不服?”
“你们觉得,你们比我这三千兄弟更强?”
他冷笑着,指向远处那座如同山中之鬼的畏孤城。
“好。”
“我给你们一个机会。”
“一个证明你们不是废物的机会。”
“传我将令!”
“此战,不分什么先锋后队!”
“全军,都给我压上去!”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挖地道也好,搭人梯也好!”
“五天!”
他伸出五根手指,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
“五天之内,谁能第一个冲上畏孤城的城头!”
“我保他一个千夫长!”
“谁能把周谦的脑袋提来见我!”
他猛地一挥手。
“我的位置,让给他来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