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如刀,刮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三匹快马在荒野上狂奔,马蹄踏碎了月光,也踏碎了身后那座火光冲天的城市。
邢道荣和邢道铁一左一右,紧紧护卫着中间那道失魂落魄的身影。
刘备伏在马背上,双目空洞。
成都的喊杀声与惨叫声,仿佛还回荡在耳边。
那些跟随他多年的老兵,那些将他视作希望的面孔,一张张在火光中扭曲,在血泊里消散。
他的心,也跟着一起死了。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马匹体力渐渐不支,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三人才在一处荒凉的山坳里停下。
邢道荣翻身下马,警惕地环顾四周。
“大哥,我们先在这里歇歇脚,天亮了再找路。”
邢道铁也跳下马,牵着三匹疲惫的战马,眼中满是血丝和担忧。
刘备没有回应。
他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任由邢道荣将他从马背上搀扶下来。
他踉跄几步,跌坐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
天地广阔,夜幕如墨。
远处的山峦,在黑暗中勾勒出狰狞的轮廓。
天下之大,何处是他的容身之所?
从涿郡,到徐州,到荆州,再到益州。
他一生颠沛,半生流离,始终怀揣着匡扶汉室的梦想,始终相信自己是天命所归。
可到头来,换来的是什么?
是兄弟袍泽的尸山血海。
是自己如丧家之犬般的仓皇逃窜。
这个名字,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从他青年时代在涿郡起,就死死地压在他的头顶。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在那座大山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自量力。
一股深彻骨髓的无力感,将他彻底吞噬。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身边满脸关切的邢道荣,沙哑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道荣。”
“大哥,俺在!”
邢道荣连忙凑上前。
刘备的眼神空洞而迷茫,他望着远方的黑暗,轻声问道。
“你说我还能走下去吗?”
邢道荣一愣,没能明白大哥话里的深意。
他张了张嘴,正想说些宽慰的话。
“锵!”
一声清越的金属摩擦声,刘备拔出了腰间的双股剑。
那柄跟了他半生,象征着他所有野心与抱负的宝剑,此刻在月光下,剑刃泛着森冷的寒光。
邢道荣和邢道铁脸色剧变。
“大哥!你要做什么!”
刘备没有看他们,只是痴痴地看着手中的剑。
两行清泪,从他布满风霜的脸颊上滚落。
“我刘备空有大志,却德不配位,才不配功。”
“非但不能匡扶汉室,反而连累众兄弟惨死于非命!”
“我还有何面目,苟活于这天地之间!”
话音未落,他猛地抬手,将锋利的剑刃抹向自己的脖颈!
动作决绝,没有半分犹豫!
“大哥不可!”
“大哥!”
邢道荣和邢道铁发出惊骇欲绝的吼叫。
两人如同被激怒的猛虎,同时扑了上去。
邢道荣死死抱住刘备持剑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向外掰扯。
邢道铁则直接用身体撞向刘备,两人一起滚倒在地。
“哐当!”
双股剑脱手飞出,掉落在数步之外的草丛里。
“放开我!让我去死!”
刘备在地上疯狂挣扎,像一头受伤的野兽,用拳头捶打着地面,捶打着抱住他的两个兄弟。
“你们让我下去给弟兄们赔罪!”
邢道荣死死压着他,泪水和鼻涕糊了满脸,哭喊着。
“大哥!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时的失败算得了什么!”
“只要我们兄弟三个人还在,一切都可以重来!大不了我们去交州,总有出路的!”
邢道铁更是用蒲扇般的大手,紧紧攥住刘备的手腕,瓮声瓮气地吼道。
“大哥你要是死了,俺和二哥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俺们这条命就是你救的!你要死,俺们就陪你一起死!”
听着耳边兄弟二人撕心裂肺的哭喊,感受着他们那份不顾一切的真挚情义,刘备的挣扎,渐渐停了下来。
他想起这一路行来,邢道荣、邢道铁兄弟对自己毫无保留的信任与追随。
他争到了什么?
除了连累无数信任自己的人惨死,除了收获了这份沉重无比的兄弟情义,他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啊。
刘备眼中的疯狂与绝望,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悲凉与死寂。
他忽然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
那笑声,比哭声还要凄惨。
“呵呵……呵呵呵……”
“重来?”
“还怎么重来……”
他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那颗燃烧了半生的雄心,在这一刻,终于彻底熄灭了。
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执念,都化作了灰烬。
刘备不再挣扎,他任由邢道荣和邢道铁将他从地上扶起。他拍了拍两位兄弟的肩膀。
“不争了。”
“不争了……”
“这天下,太大,也太重,不是我刘玄德能扛得起来的。”
他看着茫然的邢氏兄弟,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们……回家吧。”
“回家?”
邢道荣愣住了。
“回涿郡。”
刘备的语气平静得可怕。
“回到我们开始的地方去。我们也该落叶归根了。”
他从怀里摸索了一下。
摸出了三块在踹在怀里的饼金,这是他今天从府里携带的,本来打算赏赐给有功的将士,如今却成了逃生之资。
这就是他刘备奔波半生,图谋天下,最终剩下的全部家当。
何其讽刺。
邢道荣和邢道铁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尽的悲伤和一丝释然。
或许,这对大哥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刘备缓缓走向那柄掉落在草丛里的双股剑。
他弯腰,捡起它。
用衣袖,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剑身上沾染的泥土。
这柄剑,曾是他的骄傲。
是他汉室宗亲身份的象征,是他匡扶天下之志的寄托。
他走到山坳的悬崖边。
夜风吹动着他凌乱的发丝和破旧的衣袍。
他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剑,然后手臂一扬,将它奋力扔进了眼前的万丈深渊。
这个动作,仿佛抽干了他全身所有的力气。
也斩断了他与过去所有的联系。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那个想要争霸天下的枭雄刘玄德。
只有一个想要回家的涿郡百姓,刘备。
“走吧。”
他转过身,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与平静。
“我们回家。”
三人重新上马。
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南方的成都。
他们调转马头,迎着冰冷的夜风,向着北方,向着那遥远的故乡,缓缓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