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整个成都城笼罩。
黄权府邸,书房内灯火通明。
他独自一人端坐于案前,面前铺开着竹简,墨香混杂着桐油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白日里大殿上的争吵,一幕幕在他脑海中回放。
刘备那慷慨激昂的誓言,武将们那被轻易点燃的血性,还有刘璋那懦弱崩溃的尖叫。
最后,是张松那张丑陋面孔上,毫不掩饰的贪婪与鄙夷。
黄权只觉得一阵心烦意乱。
益州就像一艘破船,船长昏聩,水手们却分成了两派。
一派要开着破船去撞击那钢铁浇筑的巨舰。
另一派则想在船沉之前,凿穿最后的船底,作为献给对方的投名状。
而他自己,被夹在中间,动弹不得。
他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
这双手,能挽救这艘即将沉没的破船吗?能挽救这益州数十万生民的性命吗?
不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不能再用那些空洞的大道理去劝谏。
刘璋听不进去,刘备听不进去,那些热血上头的武将们,更听不进去。
必须让他们看到,什么叫差距。
什么叫,绝望。
黄权眼神一凝,提起笔,蘸满了浓墨。
他不再犹豫,笔尖在竹简上迅速划过,发出一阵阵“沙沙”声。
“论冀王兵力之盛……”
“论我军兵力之寡……”
“论冀王钱粮之足……”
“论我州府库之虚……”
他一条条,一款款,将自己所知的两方实力对比,毫无保留地写了下来。
剑阁天险?
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可刘景的军队,难道只会从正面攻打吗?
他麾下的郭嘉、戏忠、贾诩,哪一个不是算无遗策的顶级谋士?
更何况,据说刘景的军队装备着那种叫“神臂弩”的可怕武器,射程远超寻常弓弩。
还有那能翻山越岭的“四轮运输车”,能将粮草辎重源源不断地运到任何地方。
天险,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又能守多久?
黄权越写,心中越是沉重。
仅仅是他知道的这些,已经足以让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人感到窒息。
可他总觉得,还不够。
这些分析,终究还是“论”,还是推测。
刘备可以用一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来反驳。
刘璋可以因为害怕而选择不听不看。
必须要有更具体,更无法辩驳的东西!
就在黄权陷入沉思之时,门外传来管家压低了的声音。
“老爷,门外有人送来一个包裹,说是故人所赠,指名要亲手交给您。”
“故人?”
黄权皱起眉头,放下笔。
“拿进来。”
管家很快捧着一个用黑布包裹的木盒走了进来,轻轻放在案上。
黄权挥手让管家退下,独自打量着木盒。
没有任何标识。
他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打开了盒盖。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什么奇珍异物。
满满一盒,全是竹简和一些裁切整齐的纸张。
黄权疑惑地拿起最上面的一卷纸。
纸张的质感细腻光滑,远非蜀中出产的麻纸可比。
他展开纸卷,只看了一眼,瞳孔便猛地一缩。
“冀州常山郡,元氏装备工厂,流水线作业,月产锁鳞甲三千副,神臂弩两千张,反曲弓三千张,各式军械另计……”
“官营纺织厂,年产棉布五十万匹,行销天下,为冀王府第一财源……”
一条条,一款款。
不再是分析,不再是推测。
全是冰冷、详尽、具体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数据!
从兵甲产量到粮食亩产,从商业贸易到学子数量,从军饷标准到抚恤制度……
黄权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他原以为自己对刘景的了解已经足够深刻。
可看到这些情报,他才发现,自己之前所见,不过是冰山一角!
这哪里还是一个割据的诸侯?
这分明是一个组织严密、高效运转、拥有着恐怖战争潜力和造血能力的全新国度!
百姓有田种,有衣穿。
子弟有学上,有前途。
士兵无后顾之忧,战死亦能荫及家人。
这样的势力,谁能抵挡?
不,应该问,谁会去抵挡?
黄权想起了刘备在殿上那句“军民上下一心”。
现在看来,是何等的可笑!
益州的百姓,凭什么要为了刘璋这个懦弱无能的君主,去对抗一个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冀王?
益州的士兵,凭什么要为了那些脑满肠肥的世家大族,去和那些军备、待遇、抚恤远超自己的敌人拼命?
民心?
民心根本不在益州!
黄权瘫坐在椅子上,手中的纸张飘落在地。
他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抵抗,不是螳臂当车。
抵抗,是逆天而行!
是对益州百万生民的犯罪!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俯身,将散落的纸张一张张捡起,重新整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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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神中,再无一丝一毫的挣扎与犹豫。
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拿起那些竹简和纸张,目光扫过,立刻就猜到了送来这些东西的人。
张松。
除了他这个一心想要献土求荣的别驾,还有谁能搜集到如此详尽的情报?
“卖主求荣之辈……”
黄权低声自语,嘴角却勾起一抹复杂的弧度。
他依旧鄙夷张松的为人。
但他不得不承认,在“保全益州”这件事上,他们此刻站在了同一条船上。
哪怕,一个是为了荣华富贵,一个是为了黎民百姓。
黄权不再迟疑,他将这些来自张松的情报,全部融入到自己的奏章之中。
如果说他之前的奏章是一篇论证严密的文章,那么现在,这篇文章拥有了钢铁般的骨架和血肉。
每一个论点,都有无数铁一般的数据在支撑。
这不再是一封劝谏的奏章。
这是一份审判书。
是对所有主战派不切实际幻想的公开审判!
他奋笔疾书,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书房的灯火,亮了整整一夜。
跟了他多年的老仆几次想进来劝他休息,都被他严词喝退。
老仆看着自家主人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背影,和桌案上越堆越高的竹简,忧心忡忡地对管家说:
“老爷这是怎么了?写这么多,就不怕……就不怕主公看烦了,学前朝那位皇帝,直接赏几十板子下来?”
黄权听到了门外的对话,但他没有停笔。
板子?
他心中冷笑。
若几十板子,能打醒刘璋,能换来益州和平,他黄权,何惜此身!
当窗外透进第一缕晨光时,黄权终于停下了笔。
他缓缓放下毛笔,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整整一夜,他写了近万言。
他看着面前那厚厚一摞竹简,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
这,就是益州的命运。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
“来人,备水,更衣!”
半个时辰后,沐浴更衣完毕的黄权,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朝服。
他亲手将那沉重的奏章用锦布包好,捧在怀中。
天色尚早,街上还执行着宵禁,一片寂静。
黄权却大步流星地走出府门,不顾门房惊愕的目光,径直朝着州牧府的方向走去。
清晨的寒风吹动着他的衣角,他的身影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孤独,却又无比决绝。
他要去叩响那扇决定益州命运的大门。
无论等待他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