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鬼沟”的异动，如同在早已暗流汹涌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涟漪扩散的速度和方向，有些在黑石谷的预料之中，有些则带来了新的变数与警示。
掘子军与“黑鸮”的主力如预期般被吸引至东北方向，黑石谷周边那令人窒息的搜索压力为之一缓。山猫等人的侦察确认，对方在“乙区”只留下了不足十人的监视哨，且活动范围明显收缩，更多是固守几个制高点进行了望，大规模的钻探排查已然停止。
然而，这暂时的喘息并非没有代价。阿罗的“潜网”传回情报显示，项猷在亲临“野鬼沟”勘察后，虽然对那处新暴露的、深不见底且涌动着热气的裂隙产生了浓厚兴趣，认为其“极类古时人为或天然形成的‘地窍’，或藏玄机”，但他并未完全放弃对其他区域的怀疑。相反，他下令将带来的人手分作三股：一股由掘子军主力配合部分“黑鸮”，对野鬼沟裂隙进行深入探查，尝试挖掘或探明其内部结构；另一股则化整为零，以更隐秘的方式，重新对之前划定的几个“可疑区域”进行远距离、高隐蔽的观察，尤其关注“异动”之后，这些区域是否有任何“异常反应”或人员活动迹象；第三股人数最少，却最为精干，由项猷最信任的几名“黑鸮”头目带领，开始秘密调查“野鬼沟异动”本身——其发生时机是否过于巧合？周围是否有近期人为活动的痕迹？甚至，尝试反向追查可能的信息源头！
显然，项猷及其背后的智囊，并没有被一场“地质异象”完全迷惑。他们既对可能的发现抱有贪婪，也保持着猎手应有的警惕和多疑。黑石谷的“地脉引”计划，虽然达到了首要目的——引开迫在眉睫的物理搜索，却也无疑给对手提了个醒：这片山林之下，或许真的存在“懂得利用地脉”的、不简单的对手。
与此同时，吴芮方面的反应则更为微妙复杂。野鬼沟位于衡山国境内，发生如此“异动”，他作为地主，不可能不闻不问。他派出了自己的亲信将领带兵前往“查看”，名义上是“防止山崩地裂危及乡里，兼防匪盗借机生事”，实则是要掌控局面，防止项猷独吞可能的好处，也监视项猷一行的行动。吴芮的军队与项猷的手下在野鬼沟外围形成了某种对峙，双方客气之下是掩饰不住的提防与算计。这种内耗，客观上进一步分散了项猷的精力，但也让那片区域变得更加鱼龙混杂，局势难以预料。
对于黑石谷而言，外部压力暂时转化为一种更复杂、更胶着的僵持状态。危险并未远去，只是换了一种形式，从未自知的猎物与猎手之间的生死追逃，变成了暗处观察者与明暗交错的多方势力之间的复杂博弈。这种博弈，对情报的精准度、时机的把握力以及自身隐蔽性的要求，反而更高。
就在苏轶与青梧、老默等人根据最新情报，重新调整防御重点和“潜网”监控方向时，那块来自汉王方面的北辰石片，再次传来了“回响”。
这一次，信息传递的方式更加隐晦，却也更显用心。阿罗手下一名伪装成樵夫、定期在黑石谷东南方向一条极偏僻山径拾柴的暗桩，在约定的一处树洞内，发现了一小包用新鲜荷叶包裹的东西。荷叶包内并非书信，而是三块颜色、质地各异的石头，以及几片风干后仍散发着清苦药香的树叶。
石头分别是一块暗红色、带有金属光泽的赤铁矿原石；一块灰白色、质地细腻的石灰岩；一块漆黑如墨、触手温润的某种未知石材。树叶则是之前汉王方面提供的药材清单中，几种关键药材的叶片样本。
没有只言片语。
苏轶将这三石几叶摆在面前，与青梧、陈穿等人一同参详。
“赤铁矿，石灰岩，黑石”陈穿倚在软垫上，虚眯着眼睛打量着，“赤铁可炼兵，石灰可筑城，黑石不知其性，然触手温润，或可琢磨为饰，亦或有他用？以此三物相赠，是何寓意？”
青梧捻着那几片药叶：“药材叶片，是表明他们已看到我们之前‘要求’中关于药材的部分，并暗示可以提供或已经提供了帮助。但这石头”
苏轶拿起那块温润的黑石，仔细感受其质地，又对着火光观察其纹理。忽然，他心中一动，取来之前盛放北辰石片的木盒，将两块黑石并排放置。虽然大小、形状不同，但质地、颜色、乃至那种隐约的温润感，竟极为相似！只是北辰石片经过精细打磨并刻有符号，而这块则保持着天然形态。
“这黑石，与北辰石片同源？”鲁云也看出了端倪。
“很可能。”苏轶沉吟，“他们送来赤铁矿、石灰岩、天然黑石是否在暗示，他们知晓或猜到了我们的一些状况？比如，我们需要铁料、需要建筑材料（石灰）、并且对某种特殊石材（黑石）感兴趣？或者，这些石头本身，就是他们提出的‘问题’或‘考题’？”
“考题？”青梧皱眉。
“看看我们能否理解这些‘石语’，并给出恰当的回应。”苏轶目光深邃，“若我们连他们隐晦的意图都参不透，又如何进行更深层次的合作？”
陈穿咳嗽几声，缓缓道：“墨家遗卷‘金石篇’有云，‘石乃地骨，亦有灵性。赤者为兵革之兆，白者为营造之基，玄者为通幽之媒？’后面残缺‘通幽’或指沟通、传递？北辰石片为信物，这天然黑石是否意味着，他们希望建立一条更稳定、更‘自然’的信道？而以石代言，本身也契合‘潜藏’、‘坚固’之意。”
这个解读给了众人新的思路。对方或许是在用这种方式，试探黑石谷的知识底蕴和领悟能力，同时提出一种更隐秘的联系构想。
“那我们该如何回应？”阿罗问。
“同样以‘石语’回之。”苏轶有了决断，“鲁云，找一块我们本地特有的、质地坚硬的青灰色砂岩，打磨光滑。一面，刻上我们云梦泽的简化标记——斧钺交叉。另一面”他略一思索，“刻上一个‘水波环绕山形’的图案。”
“水波绕山？”鲁云不解。
“山，代表我们，代表隐蔽和坚定。水波，代表联系，代表流动和渗透。寓意我们虽深藏如山，但愿意通过如水般隐秘的渠道进行沟通。同时，水能载物，亦能传讯，暗合他们以石为信的思路。”苏轶解释道，“另外，将我们新近改良的‘土水泥’的一小撮成品粉末（需完全干燥），以及一小块用‘渍钢法’处理过的、性能优于普通熟铁的铁片，一并封入防水容器，作为‘实物回应’。让他们看到，我们不仅有‘识石’之能，亦有‘化土为石’、‘炼铁成钢’之技，具备合作的价值。”
“是否在‘石语’或附言中，提及陵阳之事？”青梧问。
“暂不主动提及。”苏轶摇头，“上次的‘渔谣’中已包含控诉。对方若有意，自会回应。我们此刻回应‘石语’，是建立信道和展示价值的第一步，不宜过于急切提出要求，显得我们有求于人、筹码不足。保持不卑不亢，更有主动权。”
新的“石语”包裹很快准备妥当。这一次的投放，选择了更靠近汉水、但并非之前鹿陂的一处荒废古渡口，埋设在一棵老槐树的树根之下，覆盖以河滩卵石和枯叶，自然得如同亘古存在。放置过程中，“潜网”人员同样进行了最高级别的反追踪处理。
就在黑石谷全力应对汉王方面的“石语”试探和外部僵持局势时，内部一场无声的危机，却因“野鬼沟”的余波而悄然浮现。
“地脉引”计划中，为了制造足够逼真的效果，鲁云小队在野鬼沟深处活动，难免会沾染上那里的特殊气味——硫磺、矿物、还有那多孔褐石被激发后的残留气息。尽管返回后进行了严格的清洗和隔离，但这些气味分子极其细微顽固，尤其是渗透到衣物纤维和工具缝隙中的，很难彻底清除。
而项猷手下那支负责反向调查“异动源头”的精干小队，显然配备了嗅觉异常灵敏的獒犬，并且很可能采集了野鬼沟现场的空气和土壤样本作为气味源。就在“石语”包裹送出后的第二天，山猫从最外围的潜伏点传回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发现：一支约五人的“黑鸮”小组，带着一头獒犬，竟然出现在了黑石谷所在山脉的南麓，距离谷口直线距离仍有十几里，但他们的行动轨迹显示，他们似乎在进行气味比对！那獒犬不时低头嗅探地面和植被，显得异常专注。
“他们可能在尝试追踪任何在近期接触过野鬼沟特殊气味的人或物！”老默得知后，脸色骤变，“我们的人虽然极力清理，但万一有极其微量的残留被那畜牲捕捉到”
这几乎是无法完全防范的风险。人力有穷，而经过特殊训练的兽类本能，有时能突破技术的屏障。
“所有近期参与过野鬼沟行动的人员，立刻进行第二轮、更彻底的隔离和气味清除！衣物、工具，能处理的尽量用烟火、石灰水、或其他强刺激性气味覆盖，不能彻底处理的，就地深埋或投入水潭深处！”苏轶当机立断，“同时，通知所有外围警戒点和‘潜网’人员，提高警惕，一旦发现携带猎犬或行为异常的搜索队靠近，不惜一切代价提前预警，必要时可以冒险使用我们之前准备的、强效的驱兽药粉，干扰獒犬嗅觉，哪怕可能暴露我们拥有此类物资的风险。”
风险环环相扣。一个行动的解药，可能成为另一个危机的毒引。黑石谷如同在布满蛛网的洞穴中穿行，每一次挣扎，都可能触动新的丝线。
然而，就在这内外交困、危机似乎无孔不入的关口，陈穿在病榻上反复研读遗卷和那几块“石语”黑石后，竟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发现。
他让鲁云取来那两块黑石（北辰石片和天然黑石），并要了一盆清水。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他将天然黑石浸入水中。片刻后取出，只见那原本纯黑的石体表面，在与水接触的边缘，竟隐隐浮现出极其细微的、银白色的脉络纹路！而将北辰石片浸水，虽也有类似现象，但纹路更加规整，隐约构成了那个“圈内一点”符号的延伸图案！
“此石果然有异！”陈穿喘息着，眼中却闪着兴奋的光芒，“遗卷‘金石志异’残篇提过，‘北地有玄石，遇水显纹，似星图，似地脉，可导气，可储信’莫非，此石不仅是一种信物，更是一种天然的、可以用于某种特殊方式传递或记录信息的载体？汉王方面以此石相赠，恐怕不止是寓意，更可能是一种暗示或邀请？”
导气？储信？天然的信息载体？众人面面相觑，这超出了他们的常识范畴。但墨家遗卷中光怪陆离的记载太多，由不得他们不信。
“若真如此，”苏轶拿起那块湿漉漉的天然黑石，凝视着上面若隐若现的银色纹路，仿佛看到了一条隐藏在坚硬石体中的、无声流淌的星河，“汉王方面掌握的‘底蕴’，或许比我们想象的更深。而我们与他们的‘石语’对话，恐怕才刚刚开始”
洞外，獒犬的鼻息可能正在迫近；洞内，神秘的“石语”正揭示出超乎想象的潜能。黑石谷在生死一线的钢丝上，同时面对着来自地面的兽性追踪，和来自未知领域的、宛如星辰般的古老秘密。
生存与博弈，从未如此层次分明，又如此诡谲莫测地交织在一起。石不语，然其纹路，或已道尽万千机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