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晦之夜,汉水南岸,鹿陂。
这是一片被时间和遗忘遗弃的土地。白日里,这里水汽蒸腾,芦苇丛生,泥沼星罗棋布,间或有几丛歪斜的杂树和几处露出水面的、长满青苔的残破土垣,诉说着此地或许曾有过的、早已湮灭的生机。到了夜间,尤其是这无星无月的晦夜,鹿陂便彻底沉入一片粘稠的、仿佛有生命的黑暗之中。夜枭的怪叫从不知名的角落断续传来,水草深处偶有不明生物的窸窣滑动声,湿冷的雾气贴着泥沼表面缓缓流动,吸入肺中都带着一股的土腥与腐朽气息。
老默亲自挑选的四名锐士——山猫、地鼠,以及两名分别代号“夜枭”和“泥鳅”的好手——如同四抹没有重量的阴影,早已提前两日潜入了这片区域。他们昼伏夜出,利用芦苇丛、废弃土垣和天然形成的泥潭边缘凹陷,建立了数个隐蔽的观察点和临时藏身处,并精心规划了数条进出陂心孤柳区域的、尽可能避开坚实地面(以减少足迹)的路线,有的借助水下潜游,有的利用特制的、宽大的草鞋在泥沼表面滑行。
孤柳位于陂心一片略高于周围沼泽的土丘上,周围二三十步内是相对硬实的泥地,长着些低矮的蓑草。柳树已近枯死,树干虬结歪斜,枝叶稀疏,在黑暗中如同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剪影,确实是个足够醒目又足够荒僻的标识物。
阿罗手下的“影子”——一个相貌普通、沉默寡言、即使在最熟悉他的人眼中也毫无存在感的中年汉子——在晦夜降临后一个时辰,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了预定的接应点。他几乎与黑暗的芦苇丛融为一体,只将一个用多层油布和防水蜡密封得严严实实、大小如两块砖垒起的包裹,无声地交给了在此等候的山猫,又附耳低语了最后确认的放置位置和暗记方式,随即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来的方向,仿佛从未出现过。
山猫怀抱包裹,感受着其内里物品的分量和坚硬轮廓,深吸一口带着泥沼气息的冰冷空气,向潜伏在侧翼的地鼠打了个手势。两人如同配合了千百次,地鼠率先悄无声息地滑向前方,利用一根中空的芦苇管进行水下换气,沿着一条预先探明的、水深及胸的隐秘水道,向孤柳方向迂回靠近,负责清除可能存在的陷阱或观察哨。山猫则保持距离,借助“泥鳅”和“夜枭”在更高处两个隐蔽观察点的了望信号,沿着另一条较为干燥但曲折的路径,缓缓向目标靠近。
时间在极度紧张和寂静中流逝。除了风声、水声和偶尔的虫鸣,再无其他声响。但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因为他们知道,在这片黑暗的沼泽中,很可能不止他们一拨人在活动。汉王方面的人是否已经抵达?是否在暗中观察?是否有埋伏?一切都是未知。
地鼠首先抵达孤柳附近。他像一块没有生命的泥炭,半身浸在冰冷的泥水里,只露出眼睛和口鼻,借助夜视能力和对环境的熟悉,仔细扫描着土丘和柳树周围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丛阴影。没有发现明显的陷阱,也没有察觉到其他人的气息。但他不敢大意,按照老默的教导,耐心地等待,观察着细微的气流变化、声音的回响,甚至空气中是否多了陌生的气味。
约莫半柱香后,山猫也悄然潜至土丘边缘。他先与地鼠交换了一个确认安全的眼神,然后如同灵猫般攀上土丘,动作轻盈迅捷,落脚处都经过精心选择,确保不会留下明显的足迹。他快速来到枯柳下,按照“影子”的指示,在树干背向汉水方向、离地约三尺的一个天然树洞深处,放置了那个油布包裹。放置前,他先用一块沾有此地泥土和腐烂树叶的粗布仔细擦拭了包裹外部,以掩盖可能残留的、来自远方的特殊气味。放置后,他又在树洞边缘,用一块尖锐的石片,刻下一个极其细微、形如三片柳叶交叠的暗记——这是约定中,代表“物品已放置,未被触动”的信号。
做完这一切,山猫没有丝毫停留,立刻原路退回,与地鼠汇合,两人沿着来时截然不同的另一条水路,迅速而无声地撤离。在他们身后,“泥鳅”和“夜枭”继续潜伏在观察点,他们将在此守候至少两个时辰,观察是否有其他人靠近孤柳,以及对方是否会留下回应物品。
撤离过程顺利得超乎想象。没有遭遇任何拦截,没有发现任何追踪的迹象。但当山猫等人回到黑石谷外围的秘密接应点时,心中并未感到轻松,反而更加沉重——对方要么是潜伏得超乎想象的高明,要么他们的回应,可能需要更长时间,或者,这根本就是一场空等。
老默听取了详细汇报,面色凝重。他并不认为对方会毫无作为。“月晦之夜,陂心孤柳”这个地点和时间,本身就具有很强的排他性和仪式感,对方既然提出,就不会只为了看一棵枯树。更大的可能是,对方同样采取了极其隐蔽的观察和接触方式,甚至可能也在进行“死投”。
“等待。按照原计划,三日后,另一组人去取回应。”老默下令,“在此期间,继续严密监控鹿陂周边一切异常动向,尤其是汉水上下游的船只往来、人员流动。”
黑石谷内,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爬行。苏轶表面上依旧沉稳,主持着谷内各项事务,检查防御,督促技术改良,与陈穿探讨遗卷中关于水系连通的更多可能。但他眼底深处的血丝和偶尔无意识敲击桌面的手指,透露着他内心的紧绷。
“柳下渡”不仅仅是一次物资交换尝试,更是黑石谷能否与外界真正有影响力的势力建立有效联系的关键一搏,关系到陵阳同袍的命运,甚至关系到他们自身的未来。
三日后,另一组由阿罗直接指挥的、完全独立的人马,再次趁着夜色潜入鹿陂。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取回可能存在于孤柳下的回应物品。
这次行动更加简短,也更加惊心动魄。取件小组在抵达孤柳区域外围时,就察觉到了异样——土丘周围,似乎多了些不属于自然状态的细微痕迹,像是有人曾极其小心地踩踏过某几处蓑草,又尽力恢复了原状。着一丝极淡的、与沼泽气味不同的、类似某种药草焚烧后的清苦气息。
取件人(代号“鹞子”)是个胆大心细的老手。他没有贸然靠近,而是潜伏在更远的泥水中,利用一根加长的、前端带有小钩的竹竿,极其缓慢而稳定地探向枯柳的那个树洞。竹竿顶端触碰到了硬物!不是他们放置的油布包裹(那应该更大),而是一个小得多的、似乎是皮质或木质的盒子!
“鹞子”心头一紧,动作却更加平稳。他用小钩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盒子勾出树洞,缓缓拖回。整个过程,他的眼睛和耳朵都保持着最高警戒,随时准备应对可能从任何方向发起的袭击。
然而,袭击并未到来。盒子安全到手,树洞边缘,那个“三片柳叶”的暗记旁,多了一道新鲜的、浅浅的刻痕——一个指向汉水方向的箭头。
对方不仅取走了“礼物”,还真的留下了回应,并且用刻痕指明了来源方向(汉水),这是一种隐晦的、建立联系的姿态。
“鹞子”不敢停留,将盒子用油布包好,塞入怀中,立刻按预定路线全速撤离。直到回到黑石谷外围的安全地带,与接应人员汇合,他那颗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
盒子被火速送到苏轶面前。在惊蛰、青梧、老默等人的注视下,苏轶亲手打开了这个没有任何锁具、只是用细绳系紧的扁平方木盒。
盒内物品不多,却件件都经过精心挑选:
最上面是一小卷质地优良的白色帛书。展开,上面用端正的小篆书写,内容分为三段。第一段,是对“改进畜力翻车”图示的简要点评,指出了其中一处传动设计的精妙之处,也委婉提及了一处可能在实际应用中因材料强度不足而产生的隐患,显示出对方有懂行之人。第二段,则是正面回应了黑石谷的“要求”:承诺将在合适时机(未具体说明)以适当方式(亦未说明)对西楚虐待工匠之事予以谴责;附上了一份治疗外伤感染和南方瘴疠的详细药材清单,并特别标注了其中几味较为珍稀、不易获取的药材的替代品或近似药性的常见草药;提供了两条关于西楚在九江郡及庐江郡部分驻军近期调动异常的模糊情报(涉及兵力约数百,方向不明,目的可疑)。第三段,只有一句话:“雾中之北辰,风起时可期。汉水之渔歌,望有续曲。”
帛书之下,是几包用油纸仔细封好的药材样品,正是清单上所载的几种关键药材,每包数量不多,但品相完好,显然是精心准备。
最底下,则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打磨光滑的黑色石片,石片一面阴刻着那个“圈内一点”的北辰符号,另一面则刻着一个更加复杂的图案——一条简化的龙,环绕着一柄剑。
“这是”青梧拿起石片,仔细端详,“龙绕剑这是汉王刘邦起事时的旗帜标识之一!也是其麾下核心力量的象征。他们将此物送来,意义非同小可。”
这不仅仅是回应,更是一种带有象征意义的信物,一种初步认可和建立更深入联系意愿的表示。对方显然评估了黑石谷提供的“礼物”价值,并愿意进行下一阶段的互动。
“他们做到了承诺的一部分,也展示了能力和诚意。”苏轶放下帛书,目光落在那块黑色石片上,眼神复杂,“药材清单和样品,对我们至关重要,尤其是治疗外伤感染的。那两条军情,虽然模糊,但结合我们自己的情报,或许能拼凑出更有价值的图景。至于公开谴责他们用了‘合适时机’、‘适当方式’这样模糊的措辞,既是现实,也是留有余地。”
“他们在等我们唱‘续曲’。”青梧接口,“下一步,我们该如何回应?继续‘死投’?还是尝试建立更直接、但依然安全的沟通渠道?”
“暂时维持‘死投’。”苏轶思忖片刻后决定,“但下一次‘礼物’可以更实质一些,或许可以包含一项对改善民生或军备有切实助益、又不涉及我们根本的技术思路。同时,在我们的‘要求’中,可以试探性地提出,希望他们能协助调查陵阳黑水洞更具体的情况,或者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某些可能与被掳工匠有关的西楚中下层官吏,施加一些影响。”
他顿了顿,看向那块北辰石片:“至于这块石头收好。它是信物,也可能是未来某一天,我们不得不亮出的身份凭证。”
“柳下渡”行动,至此告一段落。结果比预想的要好。一条极其隐秘、单向可控、却真实存在的信息与物资交换渠道,在汉水畔荒芜的沼泽中悄然建立。虽然双方依旧隐匿于重重迷雾之后,但一根无形的丝线,已经搭上。这对于孤立无援的黑石谷而言,是一道划破漫漫长夜的微光,是冰冷现实中一丝珍贵的暖意。
然而,没等众人从“柳下渡”成功的些许宽慰中缓过气来,来自另一条战线的消息,却如同兜头一盆冰水,瞬间将气氛重新拉回冰点。
阿罗面色铁青地带来最新急报:项猷在落星陂及周边山林搜索迟迟无果、又与吴芮关系恶化的情况下,竟然采取了更极端的手段!他不知从何处(很可能是动用了西楚在江东的力量)调集了一批精通掘子军(擅长挖掘坑道、探查地下)技艺的土夫子,以及数头经过特殊训练的、据说能嗅探地下金属和特殊气味的獒犬,已经悄然抵达衡山国,并与之前的“黑鸮”及追踪小队汇合!
这些掘子军和獒犬,将搜索的重点,直接指向了可能存在人工开凿痕迹的地下空间、矿洞、墓穴!而且,他们的搜索模式,不再是广撒网,而是根据之前搜集到的所有地形、水文、乃至民间传说信息,进行重点区域的“钻探式”排查!
其中一处被他们圈定的“高度可疑区域”,依据山猫冒死抵近侦察后绘制的草图对比,其边缘已经非常接近黑石谷所在山脉的地下脉络延伸方向!
真正的危机,从未远离,反而以更专业、更致命的方式,骤然迫近到了咫尺之遥!柳下渡的回音犹在耳边,地下的丧钟却已隐隐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