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褐色山鹞带来的丝帛密信,如同投入黑石谷这潭静水的又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与先前陵阳竹筒带来的汹涌波涛交汇、碰撞,让原本就紧绷的局势更添几分诡谲难测。北辰之兆,汉水渔歌,这两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意象,却指向了同一种可能——来自汉王刘邦方面,一次主动且极具技巧性的试探。
苏轶的回应策略谨慎而大胆。“北辰隐雾,待风而明”是对“北辰”符号的呼应,表明己方领会了对方身份,并暗示己方如同隐于雾中的北辰,需待合适时机(风)才会显露真容。而将“陵阳黑水,工匠泣血”的控诉嵌入渔谣,则是递出了一份极具分量的“见面礼”和试探——你们关心的“云梦遗泽”不仅尚存,还掌握着西楚方面不为人知的暴行证据,我们愿意分享,但这“渔歌”该如何继续唱下去,要看你们的态度。
阿罗立刻着手执行。他选择了汉水中游几处水流相对平缓、渔船往来相对频繁,但又并非军事重镇的渡口和渔村作为信息投放点。通过“潜网”控制的几名伪装成行商、渔夫或说唱艺人的外围人员,在酒肆、码头、集市等嘈杂之地,以闲谈、酒后呓语或吟唱俚曲的方式,将那句精心编织的“渔谣”零散地传播出去。过程自然随意,不留痕迹,如同水滴汇入江河。
与此同时,向陵阳方向传递“信息已收到”暗号的行动也在同步进行。这比向汉水传递信息更为艰难和危险。阿罗最终选定了一个极其曲折的方案:通过一条与长江漕帮有若即若离联系的旧关系,将一批刻有特定云梦泽内部暗记(一个简化的、环绕三点的斧头图案,象征“坚守、互助、希望”)的鹅卵石,混入一批运往九江郡的普通建筑石料中。这批石料的目的地是靠近青弋江下游的一处官方修缮工程。阿罗希望,这些不起眼的石头能有机会在运输、装卸或使用的过程中,被某些有心人(或许是同样被强迫劳役、眼睛依然雪亮的工匠,或许是同情他们的底层役夫)偶然发现并识别,甚至有机会通过某种方式,流入青弋江水系,让上游的人看到。
这无疑是大海捞针,希望渺茫。但这是他们在不暴露自身的前提下,能想到的唯一能跨越遥远距离、传递一丝慰藉的方式。行动本身,就是对抗绝望的仪式。
内部,压力并未因外部谋局的铺开而有丝毫减轻。相反,山猫和地鼠传回的最新观察表明,尽管吴芮与项猷之间龃龉日深,但他们对东南山林的搜索并未完全停止,只是变得更加隐蔽和有针对性。那几支由“黑鸮”和项猷手下精锐混编的小队,似乎吸取了之前被“饵点”和刺激性气雾干扰的教训,行动更加飘忽,更注重长时间、静默的潜伏观察,以及对极小范围内异常迹象的放大分析。他们像最有耐心的猎手,不再急于拉网,而是开始一寸一寸地梳理草丛,寻找那最细微的破绽。
黑石谷的防御被迫提升到新的层级。所有人员出入被严格限制到最低,日常取水、采集(仅限于谷内极有限区域)都安排在黎明前或日落后最隐蔽的时段进行,并由老默亲自规划路线和清除痕迹。谷内实行了更严格的灯火和声响管制,连铁匠铺的敲打都转移到更深处的隔音岩洞,并用湿泥包裹砧板以减震消音。
鲁云带领的百工组,在高压下迸发出惊人的效率。对“土水泥”的改良取得了突破,加入特定比例的红色黏土(富含铁质)和极细河砂后,新配方的凝结速度和最终硬度都有了显着提升,被立即用于加固几个关键位置的洞壁和支撑结构,甚至尝试在一条次要岔道的入口内侧,浇筑了一道伪装成天然岩壁的、厚约半尺的暗门,平时与周围岩体浑然一体,紧急时可以用内部机关快速启闭。
公输车主导的武器改良也有了进展。新型“渍钢”打造的连弩核心机括,耐用性提高了不少。带浅螺旋凹槽的箭镞经过测试,在三十步内对披甲目标的穿透力有所增强,虽然提升幅度有限,但每一分力量的增加,在绝境中都可能意味着多一分生机。
然而,真正的压力,始终在苏轶身上。他不仅要统筹这些具体事务,更要时刻判断外部那盘错综复杂、迷雾重重的棋局。陵阳同袍的苦难、汉王方面的试探、吴芮与项猷的明争暗斗、“黑鸮”如同附骨之疽的搜索千头万绪,每一件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将黑石谷拖入万劫不复。
他常常在深夜独自立于矿洞口,望着外面沉沉的黑暗,感觉自己如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的独木桥,四周狂风呼啸,手中却只有一根细弱的芦苇作为平衡杆。决策的每一个微小的偏差,都可能导致坠落。但他不能停下,更不能后退,因为身后是数十条信赖他的性命,是墨家传承的火种,是陵阳黑水洞里那些绝望眼神中最后的希望。
时间在煎熬中又过去数日。
这一日午后,阿罗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神色,找到了正在检查新一批“渍钢”短剑淬火情况的苏轶。
“泽主!有回音了!”阿罗压低声音,眼中闪着光。
苏轶心中一凛,放下手中的剑胚:“哪边的?”
“汉水那边!”阿罗从怀中取出一块不起眼的、沾着泥污的麻布片,“这是我们安插在竟陵渡口的一个暗桩,今早从一个醉酒跌落江边、浑身湿透的游方郎中褡裢里‘捡’到的。那郎中醒来后浑浑噩噩,完全不知此物从何而来。”他展开麻布片,上面用木炭潦草地画着一幅简图:一条波浪线代表汉水,旁边一个小圈,圈内点了一点(北辰符号),从小圈延伸出一条虚线,指向波浪线南岸一个标注为“鹿陂”的地点。图旁有几个更小的字:“月晦之夜,陂心孤柳。”
月晦之夜,即是月末无月之夜。鹿陂,是汉水南岸一片面积不小的沼泽湿地,其中确有名为“陂心”的荒凉区域,生长着一些杂树。
“他们约在鹿陂陂心的一棵孤柳下见面?”苏轶凝视着麻布片,“时间定在无月之夜,地点选在荒僻沼泽倒是谨慎。”
“是邀请,也是考验。”青梧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接过麻布片细看,“看我们敢不敢赴约,有没有能力在那种环境下确保会面安全。同时,鹿陂地形复杂,易于埋伏也易于脱身,对他们而言同样如此。”
“去不去?”阿罗问。
苏轶沉吟。对方给出了具体的时间地点,这比之前隔空传信进了一大步,显示了某种程度的诚意(或陷阱的精心布置)。但风险也陡然增加。亲自赴约,意味着要将己方核心人员暴露在完全不可控的陌生环境之中。
“不能由泽主或任何核心人员亲自去。”青梧断然道,“一旦是陷阱,后果不堪设想。但若不去,则可能错失与汉王方面建立直接联系、借力施压救人的关键机会。”
“派中间人?”阿罗思索,“但我们没有足够可靠且能被对方认可的中间人。”
苏轶的目光落在麻布片的“孤柳”二字上,又抬眼望向矿洞深处,那里隐约传来鲁云指挥匠人干活的声音。他心中忽然一动。
“我们不派人去‘见面’。”苏轶缓缓道,“我们去‘放置’和‘取回’。”
“泽主的意思是依旧不直接接触,而是在约定地点,进行一次物品交换?”青梧立刻领悟。
“不错。”苏轶点头,“月晦之夜,陂心孤柳。我们提前将一份‘礼物’——可以是我们掌握的、关于项猷在陵阳暴行的更详细证据,或者一两项无关核心但足以证明我们价值的小技艺思路——密封好,藏于孤柳之下。同时,在旁边留下我们的‘要求’——希望汉王方面能做何事来证明合作诚意,比如,公开谴责西楚迫害工匠,或通过外交途径向吴芮施压,或者提供一些我们急需的、特定种类的药材或物资清单。对方若有意,自会取走‘礼物’,并留下他们的回应或能做到的承诺。我们则另择时间,取回他们的回应。”
这是一种更为极端的安全措施,将会面变成一场盲棋般的“deaddrop”(死投)。双方依然不见面,完全通过物品和文字交流,最大限度地降低了暴露风险。
“妙!”阿罗赞道,“如此,即便对方有诈,埋伏的人也只能抓到空柳和一份不知来源的密信,无法追踪到我们。而若对方真有诚意,这种交换方式也能建立起初步的信任和沟通渠道。”
“需精心设计放置和取回的方式,确保不被跟踪,不留痕迹。”老默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不知何时也已到场,显然一直在关注,“鹿陂地形我略有耳闻,沼泽泥泞,水路纵横,夜间极易迷失。需要提前至少两日派人潜入,熟悉地形,选择安全的进出路线和观察点,确保放置和取回过程绝对隐蔽。同时,要预防对方也在附近设伏观察,需设计多层掩护和反跟踪手段。”
计划迅速细化。这次行动被命名为“柳下渡”。由老默亲自挑选四名最机敏、最擅长野外潜伏和反追踪的锐士(包括山猫),组成先遣队,提前两日秘密出发,前往鹿陂区域进行侦察和布设。放置“礼物”和“要求”的任务,则由阿罗手下一位极其擅长伪装、从未在“潜网”明面活动中暴露过的“影子”执行,他只负责在指定时间将物品送到指定地点,不参与任何情报分析和后续接触。取回回应的任务则交给另一组完全独立的人马,在放置数日后再进行。
“礼物”的内容,则由苏轶、青梧和陈穿商议决定。最终选定了一份经过处理的“情报包”:包括对陵阳黑水洞情况的更具体描述(基于竹筒信息合理推演),项猷团队在衡山国境内部分可疑活动的梳理,以及一项关于“改进畜力翻车(龙骨水车)传动效率”的简易图示和原理说明——这项技术对以农为本的汉王势力具有实用价值,又不涉及墨家核心机密。
“要求”则写得直白而有限:一、望汉王能公开斥责西楚虐用工匠、有伤天和;二、提供一份治疗外伤感染和瘴疠的药材清单及少量样品;三、告知西楚近期在江淮兵力调动的异常动向。
整个“柳下渡”计划周密而繁琐,如同一场在刀尖上编排的精密舞蹈,容不得半点差错。当先遣队趁着夜色悄然离开黑石谷时,每个人都感受到了那沉甸甸的分量。这不仅是一次对外接触的尝试,更是黑石谷能否在绝境中撬动外部格局、为陵阳同袍争取生机的关键一步。
苏轶送走先遣队,回到矿洞深处。跳动火光下,他的影子在岩壁上被拉得很长。洞外,是无尽的黑暗和潜伏的危机;洞内,是微弱的灯火和紧绷的期盼。
陵阳的血泪,汉水的试探,即将在月晦之夜的鹿陂孤柳下,进行一次无声的碰撞。黑石谷投出的“回音”,能否在遥远的彼岸激起真正的涟漪,又将带来怎样的反馈?答案,即将在那片荒芜的沼泽中,随着夜风悄然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