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最后一缕夕阳落入西山。
平康坊的青楼楚馆尽数悬起灯火。
南曲深处,采云馆的十六扇大门齐开,挂满门楣的绛纱灯,伴着晚风轻轻摇曳,光影摇动间,将四周映照的恍如白昼。
梳着望仙髻的使女分列门前,藕荷色的襦裙外罩轻纱,凡有车马停驻,她们便会立即婷婷迎上,将笑声脆生生的抛向街面。
“崔郎君今日下值这样晚?”
“月娘方才还想催人去府衙瞧呢!”
“哎呦,小侯爷带了扬州新来的胭脂?快里头请,三楼的窗子给您一直留着呐。”
风里飘着甜香,是馆内特制的熏香混着酒渍桃花的味道,丝丝缕缕缠着行人衣角。
便是有人路过,想去中曲瞧瞧。
也会被使女们眼波盈盈的衔住臂弯。
“郎君可要进来听支曲子?新填的《春江吟》,比教坊司的官调还清雅三分呢。”
“哎呦,裴郎君可算来啦,杜娘子念叨您三日了呢郑公子快里边请,新到的葡萄酿,已经给您冻在琉璃盏里啦”
若看到贵客出现,行首徐氏还会亲自出门迎接,风情万种的笑意,几乎漾出眼底。
不少宾客见此。
甚至还会露出受宠若惊的嬉笑。
而在这片织锦堆绣的喧嚷里。
徐氏的眼角余光,忽然看到了青兰,以及那群面庞或青涩,或稚嫩的勋贵子弟,略带几分慵懒的雾锁眉,当即就蹙成了疙瘩。
“嗯?!”
“哪家的婢女,好不晓事!”
烟花地自有烟花地的规矩。
雏儿入阁见学本也寻常,听几支清曲,赏一场霓裳,学两首宴饮酬答的诗词,见识些风雅场面,往后待人接物,也能从容些。
可若是年岁太小便囫囵扎进来,酒色伤及根本心志是其次,最要紧的是坏了体统。
采云馆能成南曲翘楚。
靠的可不是媚俗,而是分寸和礼数。
让垂髫童子混在酒客间胡闹嬉戏,传将出去,岂不成了坊间笑谈,她这执掌长安第一馆的行首,断不能叫人戳断脊梁骨!
“来人啊”
徐氏刚要遣人请离。
但下一瞬却猛的噎住了声。
只见阿史那贺鲁出现在了灯火下,最重要的,是他肩上稳坐着的身影,那双黑色绒耳,似缨簇般,在灯火下好奇的转动着
“都别动!”
徐氏的眼睛“唰”的亮了起来。
心底对青兰的不悦,瞬间随风而散,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连腰身都软了三分。
“哎——呦!”
这一声喊得又尖又亮。
惊得门边宾客使女浑身一颤。
徐氏哪还顾得仪态,当即推开小厮抢步上前,腰身一矮,整个人“扑通”跪了下来。
“妾身徐氏,叩见王爷!”
她将额头抵向冰冷的地面。
喉间挤出的声音却热切得发颤。
长孙涣等人被这架势惊退了半步。
无论是前朝还是大唐,非大典不兴跪礼,即便是面见圣人,寻常也不过躬身
但徐氏可不管这些。
猫猫不仅是王爷,更是朝堂和民间公认的“神君”,不是庙里的泥塑,是能坐在人肩上抖耳朵,会歪着脑袋看灯火的“活神仙”!
“喵呀!”
猫猫被这冷不防的一喊,惊得耳朵后抿,待到看清徐氏那丰腴饱满的身形后,才像松口气似的,尾巴尖没好气的晃了晃。
“起来吧喵。”
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虚抬。
“不要这般高声,喵的耳朵灵着呢。”
“谢王爷,妾身明白”
徐氏再抬头时,脸上已堆满了谄媚,她手脚并用的爬起来,胡乱拍了拍膝上灰尘。
“王爷肯踏足这里。”
“真是采云馆八辈修来的福”
还不等她说完,猫猫便从阿史那贺鲁的肩上跳了下来,白嫩的鼻尖轻耸,似是已经嗅到隐隐的甜香,而后猫猫仰头看向徐氏。
“喵和小弟们要在此处歇一晚。”
“你且说说,这里有什么新鲜吃食,好玩花样,喵要那些别处没有的”
“有!”
“有很多!”
徐嬷嬷闻言,赶忙躬身回道。
眼底的眸光里溢满了热切和激动。
就算没有,她今个也得豁出命的取来。
若能让镇岳王在采云馆留宿,往后采云馆的门槛,怕是都要被踏低三寸,若有娘子作陪,馆里花魁的身价,都得翻上好几番!
这长安第一馆的名头,可就嵌死了!
“王爷放心”
“妾身保管您吃的好睡得香!”
她边说边侧身引路,手臂挥得殷勤,周围使女纷纷躬身行礼,眼底同样满是激动。
“窖里藏着岁初自梅园收来的雪水,为您煮茶冻饮,最是相宜,厨下新得一位名厨,刀功了得,片下的羔羊脊和鱼脍,薄如蝉翼,配着胡椒羹与橘酱吃最是鲜嫩”
“若论玩的,有西域进的杂耍猴儿,为王爷您表演,今晚馆里还排了霓裳舞”
她语速快得像倒豆子。
眼睛却始终黏在猫猫渐亮的眸子上。
好在,青兰一直在用警告的眼神盯着她,徐氏浸染风月二十载,哪里会看不懂这其中的意味,自是识趣的省去了一些项目。
当然了,这些项目也用不着说。
只要进了馆,该看见的自然能看见。
早在进门时,她便已经用眼神示意使女,命其通知馆里的花魁都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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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
“怪不得兄长总去外面玩”
“不怨阿娘总和阿耶吵闹,若我早知阿耶有此好耍处,还不带我来耍,我也吵!”
“真没想到,长安还有这般酒肆”
长孙涣等人踏进门槛的瞬间,皆惊的目瞪口呆,特别是杜荷,甚至还有些生气。
入眼皆是流霞般的色彩
火红的石榴裙旋过楼梯,洒金披帛从栏杆上软软垂落,鬓边簪着金步摇的女子们倚在朱柱旁,笑声盈盈,似如珠玉相碰一般。
水榭里飘出筚篥与琵琶的合鸣,弦音里缠着若有似无的娇媚吟唱,长孙涣等年岁稍大的顿时听得耳根发红,脑海里浮想联翩。
猫猫则是好奇大胆的左顾右盼着。
相比于那些娇媚女子,他更喜欢廊下的鸟笼,两只鹦鹉正捏着嗓子叫“郎君用茶”。
最奇的是天花板上悬下的硕大走马灯,舞姬的纸影随着热气旋转,身无片缕的影子投在地面,像是在演一场无人的胡旋舞
青兰默默跟在猫猫身旁。
看似无意实则刻意遮挡着一些艳景。
好在徐氏见她脸色不对,隐隐也猜出了什么,直接引着众人往三楼走去,可这一行人实在特别,有突厥人,有外来女子,有青衫学子,有懵懂稚童,还有猫耳嗯!?
二楼扶栏边正饮酒的几位锦袍郎君,陡然瞪大眼睛,似不敢置信般,揉搓了几下。
“卢兄某不是看错了吧”
郑元礼等人先是疑惑,继而在辨认出猫猫那对耳朵的瞬间,齐齐凝固成了惊愕。
“那是”
“老天,还真就是”
震惊的低语像水波般漾开。
原本分散在各处的宾客,皆不约而同的朝楼梯口聚拢,没有人高声喧闹,也没人上前贸然请安,可那些目光却是越发的灼热。
“速速去探”
“镇岳王今晚点了哪位花魁!”
“某明日也嘿嘿嘿”
若有似无的怪笑声隐隐弥漫于各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