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咔嚓!”
“吱——咔嚓!”
太阳虽已沉入西山,但公主府的西苑,依旧亮如白昼,机械碰撞声不时传出院墙。
那是铳床旋刀咬合铜坯时的撕磨,期间还夹杂着冲压机,干脆利落的“咔嚓”脆响。
“呜”
蓁儿的绣鞋刚踏入西苑廊下。
暗处便亮起了十几点幽绿的眸光。
这是守在工坊外围的“猫猫亲兵”,它们从瓦檐下,草丛后,甚至是树杈上,抬起了毛茸茸的脑袋,道道竖瞳恍若飘忽的磷火。
看似灵动的警惕下,隐现几分敬畏。
此起彼伏的招呼声黏糊糊的漫向蓁儿,调子拖得绵长,可没有哪只猫敢真正靠近。
不仅仅是因为占有欲超强的猫猫。
而是在“猫猫亲兵”们的认知里,这只两脚兽的族群地位,要比它们的老大还要高。
它们的逻辑清晰且纯粹。
这人身上浸透了老大的气息。
随着蓁儿漫步靠近。
为首的狸花猫甚至还往后缩了缩。
蓁儿对于这些“亲兵”的态度早已习惯,只在经过时,向着它们摆了摆手,露出几分笑意,而后便直接走进了灯火通明的西苑。
公主府的西苑里没有奇花异草。
只有青砖垒起的工坊与燥热的炉火。
这是独孤氏留给她的遗产之一,五十余名不在籍的大匠,这些大匠的名字,若写入将作监的卷宗里,每一位都价值千金
所谓大匠。
早已超脱寻常匠户。
他们仅凭耳力,就能辨出铜锡合鸣时的火候,一双巧手,能在银针上镂满云雷纹。
他们是活着的尺规。
也是能将顽铁驯服的术士。
蓁儿对他们每个人都无比看重。
几名大匠的影子被白炽灯映在壁上。
弯腰调试机枢时,肩胛耸起宛如老鹤。
刘老匠用长钳夹起一板铜壳,放进回火炉中炙烤,苍老锐利的眸子,紧盯着铜壳。
“都灵醒着点!”
他哑着嗓子,提醒着院内工匠。
“把这批铜壳搞完,咱就能松歇了,下值都到老汉那去,新开的三勒浆,管够!”
“得嘞,刘头儿!”
几名匠人笑着应和道。
面前的砂轮随之溅出一串火星。
正在调整铳床导轨的孙大匠看了一眼刘老匠,促狭的挑了挑眉。“刘老儿,听说今儿族学放榜,您家小孙子又坐了红椅了?”
“您这酒,能喝得下去嘛?”
透亮的院子里顿时漾开几声闷笑。
“你懂个屁!”
刘老匠也不恼,而是面露自得的转动起炉里的铜壳,直至铜壳尽数染上炽橙光泽。
“我孙儿是读不懂子曰诗云,可你那台冲压机,哪有麻点,他光听就能听出来!”
“嘿嘿”
“倒数第一怎么了!”
将回火炉的铜壳抽出后。
刘老匠嘴角的皱纹逐渐舒展开来。
“殿下亲口说,这叫‘技术性人才’,老汉这三勒浆,是给我孙儿那双耳朵庆功的!”
说罢,他将成板的铜壳倒进成品筐,小指粗细的铜壳,顿时哗啦散落,众人也随之静了一瞬,不知谁先“嘿”的笑出了声,紧接着,砂轮又嗡嗡转了起来,多出几分轻快。
“没错”
“刘石那孩子却有几分灵性。”
“本宫看着甚是心喜,便是对经义没兴趣,将来也可入‘工字院’深造,往后必能光耀你刘家门楣,回去告诉他,莫要气馁。”
听到长公主清越的嗓音。
院内众人赶忙放下活计,向着月洞门的方向深深拜下。“参见长公主殿下!”
“快起来吧。”
蓁儿虚抬了抬手,眼含几分笑意。
“最近本宫忙的很,倒是忘了提醒你们,西苑做工不论时辰,天色擦黑便可收工,工事虽要紧,但诸位的眼睛更要紧。”
“吾等谢过殿下体恤!”
众人再次激动下拜。
随后,蓁儿走向铳床。
白皙的指尖拂过冰凉的机身。
“这些铁家伙使着可还顺手?”
刘老匠闻声,赶忙抢前一步。
“顺手!再顺手不过了!便是干个十年的匠人,都作不出这么精细的活计”
“殿下学呃”
“好比那个天人!厉害的不得了啊!”
将作监里并非没有“木床”。
那些以牲畜或人力驱动的机枢,也能车出梁柱,旋出粗胚铁件,省去抡锤的苦功。
可但凡涉及精细的物件。
终究还得靠熟匠去亲手磨搓。
但西苑这些“铁家伙”不同,更硬实,更精密,更省力,刀尖过处,纹路就像是从金属里长出来似的,其间的误差,几乎没有。
有时候,众人都会莫名的叹气。
这多年持锉,养成的手感,跟这院里的“铁家伙”相比,竟变得一文不值了起来。
“那便好”
见刘老匠甚是满意。
蓁儿便放心的点了点头,看向其他人。“孙大匠,方才听你说,冲压机有异响?”
被点名的孙大匠顿时一激灵。
“没了没了!”
“刘石那些孩子前日来这实习。”
“用耳朵一听,就知道哪有问题。”
他甚是羡慕的向刘老匠伸出大拇指。
“小老儿已经把那轴承换了!”
“现在攒劲的很!今日压了五百枚铜壳,边缘齐整得嘞,几乎不用修二次边!”
说着。
他抓起几枚铜壳。
躬身捧到了蓁儿面前。
蓁儿拈起一枚,衬着灯光,眯眼看了看,铜壳在她指尖轻转,泛起一抹微光。
“那便好”
她将弹壳轻轻放回。
扫过一张张振奋恭谨的面容。
“诸位都是大匠,本宫研制这些机巧,是为了诸位做工能够更趁手,而非替代。”
“它们该做的”
“是替诸位省下捶打万次的臂力,磨平千遍的目力,好让诸位腾出手来,利用曾经的经验,去发现新事物,去产生新灵感。”
“本宫不稀罕一模一样的铜壳。”
蓁儿语气微顿,嗓音压的轻而有力。
“本宫要的,是将作监木床造不出的东西,是工部图册上还没画过的法子”
“比如”
“能不能让铳床更精密,一工多用?能不能让淬火水油,随需要自己调节冷暖?”
“能不能让钢材变得更加柔韧坚固?”
在众人渐亮的眼神中,蓁儿微微颔首。
“这些铁家伙不是诸位手艺的终点,它们是另一把锉刀,是帮诸位,把几十年攒下的经验,打磨成更锋利,更稀奇的模样。”
“凡能以奇巧工术,解万民之困者。”
“无论是让农家省去三成力的犁铧,还是让织妇多织五尺布的机杼,只要是真真切切惠及苍生的,本宫必携尔,入宫面圣。”
看到众人陡然涨红的脸颊。
蓁儿微微一笑,面色也愈发郑重。
“届时本宫为尔求取的,不只是金银赏赐,还有爵位,青史留名,也未尝不可!”
随着话音落下。
晚风从月洞门外灌了进来。
吹得工具架上的锉刀叮当作响。
蓁儿微微颔首,转身离开的西苑。
刘老匠等人忽然低下头。
盯着自己粗粝的手掌,那上面有被铁屑割出的新伤,也有常年握锤磨出的老茧。
他们慢慢收拢手指,又缓缓张开。
仿佛第一次认出这双手真正的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