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三十三年,四月初一,寅时三刻。
乾清宫前的广场上,各部院官员的轿子、马车陆续抵达。
不同于往日的是,今日不少官员改乘了新式的黑色公务轿车。
轿车在宫门前平稳停下,车门打开,身着各色官袍的官员们鱼贯而出,彼此间拱手见礼,低声交谈,语气中带着一种即将见证历史的肃穆。
卯时正,净鞭三响。
百官按品级序列,从左右掖门进入,过金水桥,在丹陛下列队。
今日是大朝会,在京四品以上官员皆需参加。
队伍比平日更长。
殿前侍卫身着新式军礼服,手持装配了刺刀的“弘治三一式”步枪,肃立如松。
“皇上驾到——”
司礼监太监悠长的唱喏声穿透晨雾。
弘治皇帝在内侍搀扶下缓步登上御座。
他今日未穿繁复的衮冕,只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龙袍,但久居帝位养成的威严,让整个大殿瞬间静寂下来。
太子朱厚照立于御座左下首,身着杏黄色四爪龙袍,面容沉静。
陆仁立于右下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震殿宇。
“众卿平身。”弘治皇帝的声音透过新安装的扩音铜管传出,虽略显中气不足,却清晰可闻。
待百官起身,司礼监太监上前一步:“有本早奏,无本退朝——”
“臣有本奏!”
财政部尚书周络手持玉笏,从文官队列中走出。
“讲。”弘治皇帝微微颔首。
周络展开手中的奏本,声音透过铜管传遍大殿:“启奏陛下:自去岁西征大捷,欧亚安宁大会订立新约以来,欧罗巴诸国依约赔付之战款、罚金及历年所欠商税,首批已悉数解抵国库。经财政部清点核验,截至弘治三十三年三月三十日,共计入库——”
他略作停顿,大殿内落针可闻。
“白银一千零二十四万七千八百五十六两整!”
周络继续道:“此款项来源如下:威尼斯共和国赔款及罚金三百四十万两;热那亚共和国二百八十万两;葡萄牙王国一百五十万两;西班牙王国一百三十万两;其余诸国合计一百二十四万七千八百五十六两。所有银两皆已熔铸为五十两标准官锭,入库封存,账册分明。”
他合上奏本,抬起头,声音更加肃穆:“陛下,此乃天威所致,敌酋慑服。然臣以为,刀兵之利可取财于一时,而长治久安,需泽被于万民。故财政部拟定《赔款善用章程》,核心要义曰——”
周络一字一顿:“取之于敌,用之于民!”
大殿内静了片刻。
“周卿详细道来。”弘治皇帝缓缓开口。
“臣遵旨。”周络从袖中取出一份细则,“此千万两白银,拟作如下支用:第一,四百万两专项用于‘三横五纵’骨干铁路网建设,以工代赈,招募流民、退役兵士,既筑国脉,亦安民生。第二,三百万两用于黄河、淮河、永定河等大河流域治理,推广水泥筑堤、机械疏浚,根除水患。第三,二百万两用于各省府蒙学堂三年免费教育之推行,印制教材,厚待塾师。第四,一百万两用于官医馆体系之扩展,培养医士,储备药材。余款暂存国库,以备灾荒、边备之需。”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此非单纯靡费,乃为‘以敌之财,养我之民,固我之本’。铁路通,则货物流转,商税可增;水利兴,则田亩丰稔,农赋可稳;学堂立,则民智渐开,人才可出;医馆设,则疫病少生,丁口可繁。如此循环,不出一纪,此千万两所生之利,当十倍百倍于今日!”
话音落下,殿中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国防部尚书王宪出列:“陛下,周尚书所谋深远。然西疆初定,边备不可松懈。臣请从此款项中拨出一部,用于西山兵工坊扩产、黑海舰队增舰,以固胜果。”
陆仁此时微微侧身,向御座方向拱手:“陛下,太子殿下,诸位大人。臣以为,周尚书‘取之于敌,用之于民’之策,正合‘深耕固本’之国策。军备固需维持,然国家强盛之本,在于民富国强,在于血脉畅通,在于教化普及。铁路、水利、学堂、医馆,看似靡费,实为帝国铸就千秋铁基。且——”
他目光扫过殿中众臣:“此番千万两赔款,仅是开始。新秩序之下,我大明商贾凭特许之权,行销寰宇,所获之利,将源源不绝。届时,军费开支,自有商税支撑,无需动此民本之资。”
疆理部尚书徐光立刻出列附和:“陆相所言极是!铁路一通,山西之煤三日可抵天津;西域之棉五日可运江南。物流成本大降,则工商兴盛,税收自然丰盈。此乃以基建哺经济,以经济养军备之良策!”
朝堂上的风向渐渐明朗。
弘治皇帝沉吟片刻,看向朱厚照:“太子之意如何?”
朱厚照朗声道:“儿臣附议周尚书、陆师傅之见。昔日汉武帝敛财于民以征匈奴,虽拓疆土,然海内虚耗。今我大明取财于敌而用之于民,正显天道循环,仁武兼备。儿臣建议,此章程即刻颁行,并由都察院、财政部、住建部组成联合监察署,专司款项使用审计,确保一两银子也不得虚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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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奏。”弘治皇帝最终点头,“周卿,章程细化后报朕批红。陆卿、太子,此事由国务院总揽,务必落到实处。”
“臣等领旨!”周络、陆仁、朱厚照齐声应诺。
这场关于千万两白银去向的朝议,定下了未来几年帝国发展的基调:不以军备扩张为优先,而以民生基建为根本。
同日午时,广州港。
珠江口,千帆竞渡。
但与以往不同,今日泊位上最显眼的不是传统的广船、福船,而是十二艘新下水的“远洋级”武装商船。
船体以南洋硬木为骨,外包铜皮,船首嵌着狰狞的狴犴铜像,两侧船舷各设八门可旋转的轻型火炮。
主桅上,除了日月旗,还悬着一面特殊的三角旗——深蓝底,金线绣着“钦命远洋”四字。
码头栈桥上,广东布政使、市舶司提举及一众官员肃立。
他们面前,是十二家获得“远洋特许状”的大商社东主。这些商人年龄各异,但个个衣着华贵,气度沉稳,眼中闪着精明的光。
“诸位东主,”市舶司提举展开黄绢诏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特许广州‘广利隆’、‘顺德记’,月港‘漳海号’、‘金闽通’,松江‘沪上源’、‘江海联’,天津‘北洋贸’、‘燕京行’,登州‘齐鲁商’,宁波‘甬兴泰’,福州‘闽越昌’,琼州‘南海兴’共十二家商社,组建远洋船队,持朕特许状,行销寰宇……”
诏书详细规定了权利与义务:船队可悬挂特许旗,享有大明海军优先护航权;可在朝廷控制的海外港口(新明港、苏伊士港、果阿、马六甲等)优先泊靠、免税装卸;可携带一定数量火器自卫。
同时,义务明确:每艘船必须携带至少二十箱“国礼”——包括景德镇御窑特制的“赏赐瓷”、江南织造局的“宣示锦”、以及《皇明一统志》《格物蒙书》等典籍;须定期向海军衙门汇报航路水文、港口情报、异邦动向;交易所得,需按比例缴纳“远洋特别税”。
“……钦此!”
“吾皇万岁!”商人们躬身齐呼,声音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广利隆东主陈延年,一位五十余岁、面庞黝黑的粤商,双手接过盖着玉玺的特许状副本,手指微微发颤。他转过身,面对自家那艘命名为“破浪号”的巨船,深吸一口气,对身后众掌柜、水手头目朗声道:
“自今日起,我广利隆船队,直航威尼斯!不经过那些红毛番的‘公会’盘剥,不交他们那层层‘买路钱’!咱们的丝绸、瓷器、白玉糖、精纸、成药,直接摆到圣马可广场旁边的货栈!售价,按广州港出货价加五成——比他们现在市价低三成!还要让他们知道,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只有大明造得出!”
欢呼声震天。
不远处的顺德记东主对自家船长发令:“咱们走另一路,先去里斯本,再转阿姆斯特丹。记住,货品陈列要分三等:上等‘贡品级’,只卖王室贵族,价高十倍;中等‘精品级’,卖给富商教士;下等‘常品级’,价格亲民,要让那些小市民也买得起大明物件!咱们不仅要赚钱,还要让他们的工匠看看——什么叫‘标准’!”
他拿起一套“标准五金工具”——包括十种规格的扳手、榔头、锉刀,全部用精钢打造,尺寸严丝合缝,木柄上烙着“大明格物院监制”的徽记。“这东西,他们一个铁匠铺一个月也打不出一套。咱们的工坊,一天出五百套!让他们明白,往后修船造屋,离了大明的工具,寸步难行!”
午时三刻,潮水满盈。
十二艘武装商船依次起锚,帆桁升起,蒸汽辅机开始冒出白烟。
码头上前来送行的商贾、家属、看热闹的百姓挤得水泄不通。
“一帆风顺——”
“财源广进——”
“扬我国威——”
祝福声中,船队缓缓驶出珠江口。
主桅上的日月旗与特许旗在南海的风中猎猎作响。
这些船将分别驶向不同的命运:四艘经马六甲、印度洋,绕好望角前往欧洲;四艘横跨太平洋,直抵新明港,再分销美洲西岸;两艘北上日本海,经鞑靼海峡探索北太平洋航线;最后两艘将尝试从天津直航白令海峡,寻找通往欧罗巴的北极航道。
大明商人的全球网络,在这一天,真正张开了它的触角。
一个月后,威尼斯,圣马可广场西侧。
一栋三层石楼刚刚装修完毕。门前挂着两块匾额:一块汉文“广利隆货栈”,一块意大利文“grande cro di g”。
货栈内,灯火通明。
陈延年的次子陈启明,一位三十出头、能说流利意大利语和拉丁语的商人,正在指挥伙计布置货架。
“丝绸区靠东窗,光线最好。把那匹‘雨过天青’的云锦挂在最显眼位置,标价……一百杜卡特。”
“瓷器区在中央,按釉色分列。那套‘祭红釉’十二生肖杯,单只标价五十杜卡特,成套六百。”
“白玉糖用琉璃罐装,分半斤、一斤装。标牌上写清楚:此糖洁白如雪,甘醇胜蜜,乃大明宫廷秘制。”
“成药柜设在内间,须有坐堂医师——李大夫到了吗?让他换上行头,务必显出‘名医’气度。”
“五金工具摆在入口处,明码标价,旁边放几块废铁皮,让客人自己试试手感。”
伙计们忙碌着,但动作麻利,显然受过严格训练。
门外,已经围了不少威尼斯人。
贵族、商人、教士、好奇的市民,对着橱窗里那些光洁晶莹的瓷器、灿若云霞的丝绸指指点点。
“那些瓷器……仿佛有光从里面透出来?”
“丝绸的图案是织上去的?怎么可能如此繁复!”
“白玉糖?从未见过如此洁白的糖!”
“那些铁器……形状如此规整,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陈启明走到门口,用流利的意大利语朗声道:“诸位!大明广利隆货栈今日开业!所有货品,皆由大明格物院监制,品质天下无双!今日至三日内,一律九折!此外,购买满一百杜卡特,赠送‘大明风尚’图册一本,内有最新服饰、家具样式!”
人群一阵骚动。
几个原本在广场上售卖东方货物的犹太商人脸色变了。
他们手里的瓷器、丝绸,相形见绌,而且价格比这家新店高出至少五成。
“他们……他们怎么绕过公会直接售卖?这是违法的!”一个犹太商人愤愤道。
“违法?”旁边一位威尼斯贵族瞥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亲爱的所罗门,你还没听说吗?元老院刚通过新法令,授予‘持有大明特许状之商贾’完全免税权及直接售货权。这是……嗯,新秩序的一部分。”
所罗门脸色煞白。
货栈内,第一笔交易很快达成。
一位身着华袍的年轻贵族买下了一匹云锦和一套青花瓷茶具,总价二百四十杜卡特。
陈启明亲自包装,并赠送了一小罐白玉糖和一本汉意对照的《茶经》。
“阁下,这白糖可加入红茶,风味绝佳。这茶经记载了大明最上等的饮茶之法,望您喜欢。”
年轻贵族满意地离去。
陈启明看着他的背影,对账房先生低语:“记下来,这位是科纳尔家族的三子,喜爱风雅。下次他从克里特岛回来,备一份‘文人四宝’礼盒送去他府上。”
“东家,咱们定价是否太低?这些货在原来那些二道贩子手里,至少翻两倍。”账房先生问。
“不低。”陈启明摇头,“父亲说过,咱们不是来做一锤子买卖的。价格低,才能快速挤垮本地中间商,让威尼斯的贵族、富商习惯直接找我们拿货。等他们离了我们连茶都喝不香的时候,定价权就在我们手里了。”
他望向窗外,广场另一头是威尼斯总督宫。“而且,咱们卖的不只是货。你看——”
几个伙计抬出一台座钟。黄铜外壳,珐琅表盘,罗马数字与干支时辰双刻度,机芯隐约可见精密的齿轮。
“这是……自鸣钟?但比英格兰的精致多了!”
“表盘上那些汉字是什么意思?”
“听说大明有一种叫‘擒纵器’的机关,能让钟表走时极准……”
陈启明微笑:“此乃‘大明格物院计时坊’所出‘乾坤仪’,每日误差不超过十息。总督府已订购一台,置于议事厅。诸位若有兴趣,可预定,三个月后交货。”
他心中清楚:当威尼斯的权力中心开始依靠大明的钟表来掌握时间,当贵族宴会上开始流行用大明瓷器盛装食物,当学者书房里摆上了大明标准的度量衡器……一种更深层次的文化与经济依附,便悄然生根。
而这,仅仅是开始。
里斯本、阿姆斯特丹、伦敦、巴黎……十二家特许商社的货栈在接下来半年内陆续开业。大明的商品如潮水般涌入欧洲市场,不仅冲击着传统的东方奢侈品贸易,更开始渗透日常生活的各个角落:
“白玉糖”以其雪白的色泽和稳定的品质,迅速取代了粗糙的黄糖和黑糖,成为上层社会宴饮的标配。
标准五金工具让欧洲的木匠、铁匠、造船工惊叹不已——一套工具顶他们自己打磨半年的成果,而且尺寸精准,可以互换。
成药柜里的“金疮散”“止泻丸”“清热膏”,虽不知具体成分,但疗效显着,很快在市民中传开,甚至开始冲击本地草药医生的生意。
精制纸张光滑坚韧,很快被印刷商和学者追捧,用于印制书籍和重要文件。
更深远的影响是价格体系。
大明商品凭借规模化生产和直达销售,售价往往比经过多层转手的同类商品低三到五成。
欧洲本地的相关产业——如意大利的丝绸工坊、纽伦堡的金属作坊、法国的造纸作坊——开始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竞争压力。
一些有远见的欧洲商人试图模仿,但他们很快发现:没有标准化的度量衡,没有统一的工艺规程,没有机械化的生产设备,他们连仿制都困难重重。即便勉强做出类似产品,成本也远高于大明货。
经济的无形锁链,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