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三十三年,三月十七,卯时初。
万国宾馆三层东侧的窗户透进晨光。
威尼斯特使吉齐伯爵在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床榻上醒来,盯着头顶素白色的纱帐发了片刻呆。
他起身走到窗边——整面墙都是玻璃的落地窗,推开内层的雕花木扇,外层是密封的玻璃窗格。
晨风被隔绝在外,只有光毫无阻碍地涌进来。
吉齐伯爵的手抚过光滑的玻璃表面。
这么大、这么平整的玻璃,在威尼斯只有圣马可教堂的彩绘花窗能用上巴掌大的几片。
而在这里,每间客房都有整整一面墙。
洗漱间更让他无措。
白瓷烧制的“抽水马桶”旁有拉绳,一拉便有清水旋转冲刷。
铜制龙头的洗脸池,一拧便有温水流出。
墙上有面与人等高的玻璃镜,照得纤毫毕现。所有器物都光洁如新,没有任何污渍或异味。
他想起昨晚入住时,礼宾官轻描淡写的介绍:“客房内设自流水与污物处理系统。请勿向便器中投掷杂物,以免堵塞管道。”
这不是宫殿。
宫殿有金银装饰、壁画挂毯,但绝不会在每个房间安装如此精密的洁具。
这是一种更深刻、更日常的奢侈——将最先进的格物技术,用于最普通的起居所需。
吉齐伯爵用温水洗了脸,水珠在镜中映出一张疲惫的脸。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好衣袍,推门走向餐厅。
餐厅位于宾馆一层东翼。
长桌铺着靛蓝色织锦桌布,摆放的不是银器,而是细腻的白瓷餐具。餐食已经上齐:水晶虾饺、蟹黄汤包、鸡丝粥、芝麻烧饼、炸油条、四样酱菜。没有刀叉,只有乌木筷子和瓷勺。
欧洲使节们陆续入座,大多面露迟疑。
热那亚特使拿起一根油条,不知如何下口。
葡萄牙特使盯着汤包薄皮下晃动的汤汁,小心翼翼用勺子戳破,滚烫的汁液溅到手上,他低声咒骂了一句。
“请用。”侍立一旁的大明侍者用清晰的汉语说道,翻译随即跟上,“筷子若用不惯,可用勺。”
没有迎合,没有妥协。
这就是大明的规矩:来到这里,我的规矩就是规矩。
吉齐伯爵学着旁座一位大明官员的模样,用筷子夹起一枚虾饺。
动作笨拙,但总算送进了嘴里。鲜甜弹牙的滋味在口中化开,他愣了一下——这比威尼斯宫廷里那些油腻的肉排和硬面包好吃太多了。
餐厅里响起压抑的进食声和餐具轻碰声。没人交谈。
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昨日的审判带来的震慑中,而眼前这顿早餐,又在无声地提醒着另一个事实:大明不仅在武力、法律上碾压他们,在日常生活的水准上,也已拉开了难以逾越的差距。
英格兰的佩斯博士放下瓷勺,低声对翻译说:“注意到没有,从窗帘到餐具,所有织物和器物的质地都极其均匀。
这不是手工能达到的精度。”
翻译是个年轻学者,闻言点头:“是机器制造的。格物院有专门的纺织机械所和陶瓷工坊,标准化生产。”
“标准化……”佩斯在笔记本上记下这个词,“所以他们能迅速武装庞大的军队,能建造如此规模的宾馆,能让每个细节都保持一致。”
他抬眼看向餐厅尽头。两名身着藏青色制服的大明礼宾官静静站在那里,身姿笔挺,目光平静地扫视全场。没有任何监视的意味,却让每个人都感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某种秩序之内。
“他们在等。”佩斯合上笔记本,“等我们吃完,然后带我们去谈判桌。在那里,我们会明白昨天审判的真正含义——那不只是对塞利姆的审判,是对整个旧秩序的审判。”
辰时正,寰宇会议中心,分组谈判室。
三号会议室。长条桌两侧,大明财政部度支司郎中周明德已经就座,面前摊开三本厚厚的账册。
吉齐伯爵被引入时,周明德只是抬眼点了点头,没有起身。
“吉齐伯爵,请坐。”周明德的声音透过翻译传来,语调没有任何起伏,“今日核算威尼斯共和国应承担的战争赔款及罚金。这是最终核算书,不再接受任何数额争议。”
一份深蓝色封皮的文件被推到吉齐伯爵面前。封面用汉、拉丁双语烫金字印着:“威尼斯共和国战争责任赔偿最终核定书”。
吉齐伯爵翻开第一页,看到总额时手指一颤:五百四十万两白银。比前天会议上说的又多了二十万两。
“周大人,这数额……”
“最终核定。”周明德打断,推了推鼻梁上的水晶眼镜,“基于最新补充的商船损失证据。所有条目可逐项核查,但总额不可变更。”
他示意副手。一本装订成册的账目被翻开,每一页都列着日期、船名、货物清单、估价、损失原因,并附有船长或货主的画押证言影本。最后十几页是手绘的船舶受损图,标注着箭孔、火烧痕迹、进水位置。
“这些证言……有些船长已经战死了。”吉齐伯爵试图挣扎。
“有幸存船员证言补充,且货物清单与威尼斯海关存档可交叉印证。”周明德语气平淡如念账本,“若贵使对某条有疑,可申请复核。但复核期间,利息照计。”
利息。吉齐伯爵翻到支付方案页。总额分四期,首期一百六十万两需在两个月内付清。逾期罚息年息一成二,按日计息。
“首期时间太紧……”
“可延长至三个月。”周明德从账册下抽出一张补充条款,“但首期利息自原定支付日起算,且总额增加百分之五作为展期费用。”
这不是谈判,这是通知。吉齐伯爵看着周明德毫无表情的脸,忽然明白了:对方不是在讨价还价,只是在告知结果。同意,就签字;不同意……后果昨天已经展示过了。
他想起多利亚司令那张在流放名单上的名字。
“我……需要请示国内。”他最后的挣扎。
“可以。”周明德点头,“但自今日起,利息开始计算。另外,若一个月内未收到贵国确认,将视同拒绝履行。届时,外交部将启动制裁程序,包括但不限于冻结威尼斯在大明境内所有资产、中止一切贸易。”
语气平静,内容森寒。吉齐伯爵的手心渗出冷汗。
“我……签字。”他最终说,声音干涩。
副手递上蘸好墨的钢笔。吉齐伯爵在最后页签下名字,手有些抖。周明德接过,核对签名,加盖财政部铜印。全程不到一刻钟。
“下一个。”周明德对门口说,甚至没有多看吉齐伯爵一眼。
七号会议室,贸易谈判。
房间里坐了十个人。
大明方面以商务部侍郎赵启明为主谈,五十余岁,面容肃穆,面前摆着一份深红色封皮的《大明与欧罗巴诸国通商总章》。
对面是七国使节代表。他们原本希望通过联合施压争取些微让步,但现在看来,这只会让大明更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分歧。
“总章共九章五十条。”赵启明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第一条,大明商品入欧,关税上限值百抽五,且各国不得设置任何非关税壁垒。第二条,欧货入明,关税税率、品类限制、进口配额均由大明自行决定。第三条,所有商船需在大明指定口岸接受统一检疫、货检、丈量,收费标准另附。第四条,各国需立法保障大明商人生命财产安全,涉大明商人案件,大明有权派员观审。”
他每念一条就停顿,等翻译完成,然后继续下一条。语速平稳,不容打断。
“关于关税,”热那亚特使忍不住开口,“值百抽五是否太低?我国财政……”
“那是贵国之事。”赵启明直接截断,“总章原则已定。若无法接受,贵国可退出主要贸易品目清单。”
他示意副手分发文件。
那是一张密密麻麻的表格,分两栏:左栏是大明可供出口商品,列了近百种,从丝绸、瓷器、茶叶到新式的“白玉糖”、精制纸张、成药、标准度量衡器具、优质农具……每项都标有“基准指导价”。右栏是大明愿意进口的商品,只有三十余种,多是原材料和少数工艺品。
“签署总章,即可按此清单贸易。拒绝,”赵启明顿了顿,“则适用普通贸易条款——关税值百抽二十,仅限基础品类,且需逐船申请许可。”
威尼斯和热那亚特使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急迫。清单上那些大明独有的商品,在欧洲的利润是数倍甚至十数倍。如果被限制在“基础品类”,他们的商业网络将瞬间崩溃。
“威尼斯接受。”吉齐伯爵的代表立刻说。
“热那亚接受。”
葡萄牙和西班牙特使犹豫了。他们更关心的是另一份文件——赵启明此时才抽出来的《海事与航行管理细则》。
“细则规定,”赵启明念道,“各国船队通过大明控制海域需提前三十日申报,接受引水员登船引导,并按吨位缴纳护航费。商船需按固定航线行驶,在指定锚地停泊。凡未申报擅自进入者,视为敌对行为。”
“这是对我国主权的侵犯!”葡萄牙特使霍然起身。
赵启明抬眼看他,眼神平静:“贵国在果阿驻军,可曾向当地君主申报?可曾缴纳锚地费?”
葡萄牙特使语塞。
“新秩序下,规矩由大明定。”赵启明将细则推到对方面前,“签,你们的商船还能安全通行。不签,大明海军会确保没有任何船只能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进入我们的海域。”
他用了“我们的海域”。不是大明领海,是所有重要航道和海峡。
沉默持续了半晌。最终,葡萄牙特使坐了回去,颓然道:“我需要请示……”
“可以。”赵启明点头,“但在此期间,所有葡萄牙船队不得进入东海、南海及马六甲海域。何时签,何时解禁。”
没有余地。
三楼指挥中心,陆仁站在十二块黑板前。
每块黑板代表一个谈判室,用粉笔写着简要进展。
耿裕手持汇总简报站在一旁。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赔款谈判全部完成,总额比预期高百分之十八。”耿裕汇报,“威尼斯已签字,热那亚、葡萄牙、西班牙正在做最后挣扎,但预计今日内都会签。贸易总章原则条款七国已全部口头接受,细则谈判中。边界确认已完成六国,只剩神圣罗马帝国在拖延。”
“拖延的理由?”陆仁问。
“他们的使节说需要皇帝和选帝侯会议批准。”牟斌接话,“但我认为是在观望,想看其他国家的反应。”
“那就让他们继续观望。”陆仁转身,“通知疆理部,暂停与神圣罗马帝国的所有谈判。同时告知对方,若在大会结束前未确认边界,大明将视相关区域为‘主权未定’,不排除采取必要措施厘清归属。”
“是。”耿裕记下。
“下午的技术展示,样品都准备好了?”陆仁问。
“准备好了。按您的吩咐,只展示成品和初级原理,核心工艺全部保密。军工展示安排在露天靶场,只演示射击效果,不展示生产线。格物院只开放基础学堂和图书馆外围,实验室全部封闭。”
陆仁点头:“让他们看,让他们惊叹,但不要让他们学到任何能复制的东西。差距要展示,代差要保持。”
未时正,技术展示。
六十余名欧洲使节及随员分三组出发。
第一路:西郊靶场。
不是工坊,而是一片开阔的演练场。使节们被带到观礼台,前方百步处竖着十个全身标靶。
一队二十人的明军士兵列队入场,手持“弘治三一式”连发步枪。军官一声令下,士兵们以跪姿、立姿交替射击。枪声密集如雨,标靶在三十息内被打成筛子。换靶后,演示连续射击:每名士兵在百息内射击二十发,中间只停顿两次装弹。
“射速……太快了。”神圣罗马帝国的武官喃喃道。他粗略估算,这样一支二十人小队,火力足以压制百名燧发枪兵。
接着是火炮演示。三门不同口径的野战炮被推出,分别射击三百步、五百步、八百步外的土垒。炮弹落地爆炸,土石飞溅。最令人震惊的是射击精度:八百步那门炮,三发两中。
“所有火炮都有统一的射表,根据药包重量、仰角、风速计算弹道。”陪同的军工局官员解释,但不透露任何计算公式。
演示最后,天空传来轰鸣。三架“巡天”飞机从低空掠过,在靶场上空盘旋一圈,然后突然俯冲——在离地不足五十丈的高度投下三个沙袋。沙袋精准命中三百步外的圆圈标记,扬起尘土。
飞机拉起时,机翼几乎擦过观礼台顶棚。使节们能清楚地看到飞行员转头望下来的脸,以及机腹下那些不明用途的挂架。
“那是……什么?”葡萄牙特使声音发颤。
“空中侦察与投送平台。”官员用了一个他们听不懂的术语,“具体性能属军事机密。”
第二路:民用设施参观。
这组使节先到电报总局。大厅里报务员头戴耳机忙碌,墙上大黑板实时更新线路状态。官员现场演示:向定西京发送“测试”二字。半盏茶后,回电到达:“定西京已收,未时三刻,晴,摄氏九度。”
“北京到定西京,距离超过六千里。”官员说,“电报瞬息可达。但如何做到,是格物院通讯所的机密。”
接着参观的是“京师自来水总厂”。巨大的沉淀池、过滤车间、加压泵房。官员取水饮用,但所有管道接口、泵机内部结构都被外壳封闭。
“每日可处理清水十万石,供应半个北京城。具体工艺涉及专利,不便展示。”
蜂窝煤工厂只让参观成品仓库。成堆的蜂窝煤整齐码放,但生产线全在封闭车间内。火车体验倒是完整,但使节们注意到,驾驶室全程有士兵把守,不得靠近。
“所有技术,大明有完整的专利保护。”陪同官员在回程车上说,“未经许可,不得仿制,不得窃取,违者以叛国罪论处。”
话说得平静,但所有人都想起了昨天审判庭的气氛。
第三路:格物院与医院。
格物院只开放了“蒙学堂”和“万卷楼”一层。学堂里,孩童在学习算术和基础格物知识,使用的是统一印刷的教材。图书馆陈列着数千册书籍,但大部分是文史典籍,格物类书籍只展示封面和目录,不得翻阅。
“这些知识,通过考核即可学习。”学堂教授说,“但高级课程和核心技术研究,需经严格审查。”
医院展示了一场阑尾切除手术。患者麻醉后平静入睡,手术过程干净利落。但使用的麻醉剂“乙醚”配方保密,手术器械的冶炼工艺保密,消毒药剂的成分保密。
“术后感染率已降至一成以下。”医官说,“但具体方法,属大明医政司专利。”
傍晚,万国宾馆。
使节们回到房间时,大多神情恍惚。白天的所见所闻,让他们彻底明白了差距所在——不是量的差距,是代的差距。大明展示的是一个完整的技术体系,而他们连理解都困难。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晚餐后,私下拜会开始。
吉齐伯爵这次没有带礼物,他知道大明官员不收。他直接求见商务部赵启明,开门见山:“赵大人,威尼斯愿全面配合大明所有条款。只求一事——在贸易名录上,将威尼斯的优先级提高一位。任何条件都可以谈。”
赵启明看了他一眼:“贵国若能在一个月内付清首期赔款,商务部可考虑在港口安排上给予便利。”
“一定做到!”吉齐伯爵立刻说。
几乎同时,热那亚特使在对另一位官员说同样的话,还加了一句:“威尼斯人惯于欺诈,他们在东地中海的贸易记录多有污点……”
葡萄牙和西班牙特使罕见地联合求见外交部官员,希望能在海事细则上争取一些“特殊安排”,比如减少护航费。他们得到的回答是:“细则已定。若觉得费用过高,可选择绕行好望角。”
一句话,堵死了所有退路。
匈牙利和波兰特使则更务实。他们详细询问了投资大明边境矿场、购买农业机械的可能性,甚至试探能否派遣贵族子弟来格物院“旁听”。
“旁听需经考核,且每年名额不超过五人。”官员回答,“但若贵国签署《友好合作附加条款》,可增至十人。”
“我们签。”两国特使异口同声。
夜深时,陆仁在书房听取汇报。耿裕和牟斌都在。
“技术展示效果远超预期。”耿裕说,“欧洲使节普遍受到巨大冲击。尤其军工和电报,彻底打破了他们最后一丝幻想。”
“私下活动情况?”陆仁问。
“竞相表忠,互相拆台。”牟斌递上简报,“威尼斯和热那亚已开始互相揭短。葡萄牙和西班牙试图抱团但被冷处理。匈牙利和波兰几乎是无条件靠拢。英格兰使节佩斯博士提交了正式文书,请求购买格物院蒙学教材的翻译权——只是最基础的算术和识字教材。”
“准。”陆仁接过简报扫了一眼,“按最高专利费收取。让他们拿回去,看看自己的学者能不能理解最基础的大明蒙学。”
他走到窗前。北京城灯火如星河铺展,电报总局的灯光彻夜不息,远处西山方向还有工厂夜班的汽笛声。
“三天时间。”陆仁缓缓道,“第一天,用法律审判告诉他们:旧时代的规则已死。第二天,用技术展示告诉他们:新时代的标准由我们定。第三天……”
他转身:“他们会跪着求我们,给他们一个在新秩序里当配角的资格。”
“明日是《欧亚安宁总约》草案签署。”耿裕道。
“不会再有阻力了。”陆仁望向窗外,“经历过今天,他们现在想的不是争取利益,而是如何避免被彻底淘汰出局。”
窗外,一列夜班货运火车呼啸而过,汽笛声在夜色中绵长悠远。
铁轨的震动通过地面传来,轻微却持续。
这座城市、这个帝国,正按照自己设定的节奏向前飞驰。
而万里之外的欧罗巴,将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事实:他们不仅输掉了战争,更输掉了未来。
因为未来,已经在大明手中被铸造完成。
他们能做的,只是在被允许的角落,捡拾一些碎片,努力不被这个狂奔的时代彻底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