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三十一年，九月初六。
寅时刚过，国务院议事堂内已是灯火通明。
可容纳百人的椭圆形议事厅内，此刻只坐了不到二十人。
每个人面前都摊开着厚薄不一的文件，空气里弥漫着浓茶、墨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虑气息。
陆仁坐在主位，一身简朴的青布长袍，手里握着一支新式的钢笔，笔尖在稿纸上偶尔停顿、记录。
他左手边是太子朱厚照——虽然未正式即位，但监国几年，已渐显沉稳气度。
右手边依次坐着国防部尚书王宪、海军衙门提督林啸风、财政部尚书周络、外交部尚书耿裕、格物院掌院赵德柱、锦衣卫指挥使牟斌等帝国核心部门的掌舵者。
“诸位，晨光未启，便劳烦聚集于此，实因东西两线军情，皆至关键节点。”
陆仁开口，声音不高，却在空旷的议事厅内清晰可闻，“昨夜亥时至子时，三封加急电文先后抵京。第一封，来自新明港，马武将军发回；第二封，来自安卡拉，王阳明元帅发回；第三封，来自西山，徐凤年总工程师发回。议题只有一个：如何同时满足东西两线，对‘巡天’飞机的迫切需求。”
他示意书记官将早已准备好的电文摘要分发给众人。
新明港电文摘要：
“美洲大河计划先锋船队于萨克拉门托河上游发现巨型野牛草原及疑似大陆主干河流（暂命名‘天河’），估测草原面积可畜牧百万头，河岸发现高品位铜、煤露头矿。遭遇欧洲探险队挑衅，协助当地‘疾风与野牛部族’击退之，已初步建立深度互信。”
“该部族允诺，若我方能提供持续保护并协助开发，可允进入草原、建立据点、勘测矿藏。然，美洲腹地辽阔，地形复杂，部落众多，仅靠地面探索效率低下、风险极高。亟需至少六架‘巡天’飞机，组建美洲第一支航空侦察队，用于快速测绘、联络、威慑及紧急投送。若有可能，请派遣飞行教官及核心技工，指导在美洲设立飞机组装维修能力。 预估总预算：飞机购置及运输费二十二万两，人员派遣及培训费三万两，美洲航空站建设费五万两，首年运营维持费四万两。总计约三十四万两。”
安卡拉电文摘要：
“君士坦丁堡敌军内讧加剧，威尼斯与热那亚舰队于马尔马拉海发生摩擦，奥斯曼守军士气持续低落。我部已完成对布尔萨的战役合围。然，君士坦丁堡城防体系复杂，狄奥多西城墙虽老旧却依旧雄厚，金角湾锁链未破，海峡两岸新增炮台过百。强攻代价恐超预期。当前最大瓶颈在于侦察——无法实时掌握敌军城防调整、援军调动及舰队部署详情。亟需‘巡天’飞机至少十二架，组建西线航空侦察队，执行不间断空中监视、炮火校射及心理威慑任务。若飞机具备对地攻击能力，更可对敌军关键节点实施精确打击，加速其崩溃。 另，俘获敌军文件显示，欧洲各国正秘密派遣工匠潜入战区，试图搜集我军技术残骸。需警惕技术泄露。预算另呈。”
西山格物院电文摘要：
“‘巡天二型’技术验证圆满完成，生产图纸及工艺标准已固化。然，量产面临三大瓶颈：一、‘飞天甲型’星形发动机关键部件——高精度气门、高强度曲轴、耐高温气缸铸造——合格率仅六成，熟练工匠严重不足；二、飞机专用铝合金板材轧制能力有限，月产仅够三架机体之用；三、航空专用弹药尚处样品阶段，未形成批量生产能力。按现有产能极限，月产‘巡天二型’最多两架。 若需同时满足东西两线十八架之需求，至少需九个月。此间还需完成针对西线（高原、干燥）和美洲（潮湿、多雨林）不同环境的适应性改装。申请紧急增拨经费三十万两，用于扩充生产线、招募培训工匠、攻关弹药技术。”
三份电文，三个方向，一个核心矛盾：极度稀缺的“巡天”飞机产能，如何分配？
议事厅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国防部尚书王宪第一个打破沉默，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殿下，陆相！西线战事乃国运所系！君士坦丁堡一下，奥斯曼便成历史，欧亚咽喉尽在我手，帝国西陲百年之基由此而定！此战不容有失，更不容拖延！王阳明元帅用兵如神，既言空中侦察为当前破局关键，朝廷必当全力满足！十二架‘巡天’，一架不能少，且必须优先、尽快送达安卡拉！”
海军衙门提督林啸风立刻反驳，语气同样坚决：“王尚书此言差矣！美洲乃帝国未来之基，资源宝库！马武将军所报之草原、矿产，其战略价值岂在一城一地之下？且美洲局势微妙，西夷窥伺，部落林立，若无空中快速反应力量，如何掌控万里疆域？如何震慑宵小？六架飞机，已是底线之请！美洲若失稳，西线便是拿下君士坦丁堡，亦是后顾有忧！”
“两位将军！”财政部尚书周络抬起手，他的声音不像武将那般激昂，却带着掌管帝国钱袋子的审慎与底气，“请允许我澄清一点——经费不是问题。过去五年，海关税收年均增长两成，国营矿业公司利润翻番，专利授权收入稳定，加之美洲金银持续输入，帝国金库储备充足。马武将军所请三十四万，西山总局的扩建费用，乃至翻倍，财金委也可全额保障。”
他话锋一转，手指轻点西山电文摘要：“真正的瓶颈，在于此处——材料、工艺、人才。不是银元能立刻变出来的。王部长要十二架，林署帅要六架，合计十八架。这不是经费问题，是工业基础与时间的矛盾。”
格物院掌院赵德柱扶了扶眼镜，从技术角度补充，声音带着技正特有的审慎与无奈：“周尚书所言产能是实。飞机非马车，可流水线打造。一枚高精度气门，需八级工匠反复锻打、淬火、研磨，十枚中仅得六枚合格。一副铝合金蒙皮，需专用轧机反复轧制，成品率不足七成。更别提飞行员培养——从选拔、理论、模拟到实飞，一名合格飞行员至少需半年！徐凤年总工已三日未眠，带着攻关组改进工艺，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工匠手艺、特殊材料、精密设备，皆需时间积累。”
外交部尚书耿裕捻须沉吟，从外交层面分析：“从欧洲情报看，各国对我‘铁鸟飞天’之传闻，已从最初的嗤之以鼻转为将信将疑，进而开始秘密探询。若我‘巡天’飞机同时现身东西两线战场，其战略威慑效果将无可估量，或可加速欧洲各国内部求和派占据上风。然，若因产能不足导致两线皆未能形成有效战力，反而暴露我技术转化之短板，恐助长敌之侥幸心理。此中分寸，需仔细拿捏。”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最后开口，声音低沉：“昨夜接欧洲潜伏密探急报，葡萄牙、西班牙已联合悬赏：凡能获取‘大明飞天铁鸟’任一完整部件或详细图纸者，赏金币五千；凡能策反相关工匠或飞行员者，赏金币一万，赐贵族爵位。已有数股身份不明的探险队、商队，试图接近西山外围工坊区。技术保密，已成当务之急。”
争论再起，声音渐高。
不是“要不要造”，也不是“有没有钱造”，而是“如何在这重重制约下，最快、最多、最稳地造出来”，并合理分配。
太子朱厚照一直沉默倾听，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此刻，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陆仁身上：“陆师傅，您总领全局，可有统筹之策？”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到陆仁身上。
陆仁放下钢笔，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诸位所言，皆切中要害。西线要速胜，美洲要固本，格物要时间，外交要威慑，安全要保密——看似矛盾，实则一体。帝国战略，从非单线突进，而是多线并重、动态平衡。今日之议，非为取舍，而为如何以有限资源，达成东西两线最大战略收益。”
他站起身，走到墙上那幅巨大的《大明全球战略态势图》前，拿起指示棍。
“西线，君士坦丁堡战役，目标非仅破城，更在‘锁喉’。”指示棍点在博斯普鲁斯海峡，“王阳明元帅用兵，向来稳扎稳打。他言空中侦察为瓶颈，确为实情。但，是否需立刻投入十二架‘巡天’，方可破局？”
指示棍移动：“我看未必。君士坦丁堡非运动野战，乃固定城防。其关键信息——炮位增减、兵力调配、舰队动向——变化周期以日、甚至以旬计。无须十二架飞机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盘旋。”
“因此，”陆仁转身，“西线需求，可调整为：首批优先提供六架‘巡天二型改’——针对高原干燥气候强化发动机冷却、蒙皮密封；配备最新型‘鹰眼四型’远程侦察吊舱；暂不要求对地攻击能力，专注侦察与校射。此六架，务求三个月内形成初始战斗力。”
王宪皱眉：“六架是否太少？”
“六架，分两组，轮换出动，辅以地面电报网络，已可实现对君士坦丁堡及周边关键区域每日两次的重点侦察覆盖。”陆仁解释，“同时，西山格物院需在三个月内，完成第二批六架的改装生产。如此，半年内西线可得十二架完整编制。此方案，既解王元帅燃眉之急，又为格物院争取时间，更减轻户部当期压力。”
指示棍移向美洲：“美洲，马武将军所请，核心在于‘建立航空能力’，而非单纯获得飞机。其地广人稀，环境特异，长期依赖本土补给维修，绝非良策。”
“故，美洲方案为：首批提供两架‘巡天二型改（美洲型）’——针对潮湿多雨林环境，强化防腐蚀处理，起落架改为更适合粗糙地面的加强型；同时，派遣一个完整的‘航空教导队’，包括飞行教官四名、维修技正八名、地勤骨干二十名，携带全套工具、关键备件及生产线技术图纸。”
陆仁看向赵德柱和林啸风：“教导队任务有二：一，指导新明港建立飞机组装、维护、基础维修能力；二，就地选拔培训美洲本土飞行员及地勤人员。目标是一年后，美洲能独立完成‘巡天’飞机的日常维护、中级修理及部分部件制造。如此，两架飞机为种子，培育的是美洲自身的航空根基，其长远价值，远胜单纯输入六架飞机。”
林啸风思索片刻，缓缓点头：“授人以渔……确比授人以鱼更为长远。只是，两架是否足够应付当前局面？”
“马武将军电文中提及，已与‘疾风与野牛部族’建立互信。”陆仁道，“两架飞机初期主要用于测绘‘天河’流域、威慑零星欧洲探险队、演示力量以巩固与沿岸部落关系。待美洲自身产能初步建立，再逐步增加。此乃循序渐进，稳扎稳打。”
他走回座位，目光扫过周络和赵德柱：“至于产能。”
“西山格物院‘飞天所’，即刻升格为‘皇家航空器制造总局’，直隶于国务院，由赵德柱暂兼总办，徐凤年任总工程师。授予紧急状态下跨部门调用资源、破格招募工匠、特批材料采购之权。”
“产能攻关，分三步走：第一，集中全国顶尖金属工匠，成立‘发动机关键部件攻关组’，由马师傅领衔，目标一个月内将发动机关键部件合格率提升至八成。第二，征调天津、南京两家大型轧钢厂部分产能，专项生产航空铝材，由格物院派员监制，确保质量，月供应量提升至六架机体所需。第三，‘巡天’飞机生产，采用‘标准化部件、流水线总装’新模式。将飞机制造分解为机身、机翼、发动机、仪表、总装五大工段，各工段并行作业。目标：首月（十月）产出三架（两架西线型，一架美洲型），之后逐步爬坡，三月后达月产五架。”
最后，他看向牟斌：“技术保密，升至最高级。‘航空器制造总局’及关联工厂，划为军事禁区，锦衣卫增派精干力量驻防，实行人员背景审查、物料进出管控、废料统一销毁制度。对外宣称‘巡天’飞机为绝密军器，产量有限，细节无可奉告。同时，主动释放部分模糊信息——例如夸大其制造难度、渲染其娇贵易损，以迷惑外界，降低间谍觊觎之心。”
牟斌肃然领命：“卑职明白，即日部署。”
陆仁环视全场：“此即为统筹之策：西线优先获得六架侦察型，美洲获得两架并培育自身能力；格物院获得授权与资源全力扩产；外交获阶段性威慑；安全获强化保障。各线需求未得全满，但核心诉求皆得兼顾，帝国资源得以最有效配置。”
他停顿片刻，声音加重：“然，此策之成，关键在于格物院能否在三个月内，攻下产能难关，交付合格产品；在于航空教导队能否在万里之外，将技术扎根新陆；在于两线将士能否善用此器，克敌制胜。”
议事厅内安静下来，众人都在消化这个庞大而复杂的方案。
朱厚照率先打破沉默，他站起身，年轻的脸庞上带着决断：“陆师傅思虑周详，平衡得当。孤以为可行。便以此策为准，各部门即刻细化执行！王尚书，你与王阳明元帅沟通，明确六架侦察型之具体战术要求；林提督，你与马武将军协调，确定教导队人员名单及出发事宜；赵掌院，西山那边，就拜托你与徐总工了；周尚书，债券发行细节，你与沈默尽快拟定；牟指挥使，保密与反谍，不容有失！”
“臣等遵旨！”众人齐声应诺。
会议结束，窗外天色已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