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三十一年,八月十七,晨。
新明港在太平洋的海雾与初升阳光的交织中,显露出它崭新而蓬勃的轮廓。
十几年前那个只有木栅栏、帐篷和泥泞滩涂的开拓营地,如今已是一座拥有近八万常住人口、布局严整、充满混合活力的新兴港口城市。
晨雾最先散开的是港区。
五条以钢筋为骨、水泥浇筑的深水突堤码头,伸入湛蓝的海湾。
码头岸线笔直,路面平整,每隔二十丈便矗立着一座“重明三型”塔式蒸汽吊机。
这些钢铁巨兽高约五丈,基座是水泥墩,上部是铆接的钢架结构,通过锅炉驱动的卷扬机和复杂的滑轮组,能将万斤货物平稳起吊、旋转、装卸。
此刻,早班的蒸汽已开始供应,白色的水汽从吊机基座的排气管中嘶嘶喷出,与海雾融为一体。
码头后方,是经过格物院土木所规划、严格按网格划分的仓储与工业区。
一排排红砖砌筑、覆有波浪形镀锌铁皮屋顶的仓库整齐排列,库门上方用白漆标着巨大的汉字和编号:“甲区-贵金属”、“乙区-矿产品”、“丙区-农林产”……仓库之间是宽阔的、足以容纳四辆马车并行的水泥道路,路旁挖有砖砌的排水明沟。
穿过仓储区,便进入城市的核心生活与行政区域。
道路变得更宽,主街“太平街”宽达十五丈,两侧植有从本土引种、已开始适应此地气候的槐树和柳树。
建筑样式呈现出有趣的混合:既有飞檐斗拱、青砖灰瓦的典型中式官署和会馆,也有大量采用砖石水泥结构、开有大玻璃窗的“新式”建筑。
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城市中心的“美洲镇守使司”建筑群。
主楼是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框架结构建筑,立面简洁,窗户宽大,屋顶是平顶并设有护栏——据说是为了未来安装望远镜或天线预留。
楼前广场以水泥铺就,中央矗立着高高的旗杆,日月旗在海风中猎猎作响。
主楼左侧是稍矮的“格物院美洲分院”实验楼,右侧则是气派的“大明皇家太平洋贸易公司新明港交易所”。
交易所门前的大型布告栏由玻璃覆盖,里面贴着用钢笔书写的当日行情,已有不少身着各式服装的商贾围拢观看:
“金山标准金锭(99成色),每两兑银:8两2钱(较上月+01钱)”
“上等海獭皮(完整无伤),每张:055两”
“萨克拉门托河谷烟叶(一级),每担:23两”
“天然生胶(乳胶凝固品),每桶(百斤):5两”
“玉米粉(新磨),每百斤:08两”
……
街市上早已人声鼎沸。
赶早的农人驾着装有橡胶轮胎的马车或推着独轮车,载满沾着晨露的玉米棒、硕大的红薯、红艳的番茄和一种本地特产的巨大莓果。
渔市的摊位飘来海腥味,巨大的鲑鱼和金枪鱼被摆在碎冰上。
铁匠铺里,由水力带动的鼓风机嗡嗡作响,炉火映红了工匠们淌汗的脸庞。
空气中混合着海风、食物、木材、油漆和淡淡的煤烟气味,构成这座年轻城市独有的生机勃勃的气息。
而在太平街与港区路的交叉口,一家店铺门口排起了小小的队伍。
黑底金字的招牌十分醒目:“冰雪蜜城”,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新明港分店,弘治三十一年夏开业”。
“快点快点!今天有新品‘金莓冰酪’试尝,前二十份免费!”掌柜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利落女子,穿着改良的浅蓝色窄袖短上衣和深色长裙,外罩白色亚麻布围裙,正手脚麻利地操作着一台黄铜外壳、带有手摇曲柄的机器。她将冰块、本地产的金色莓果、牛乳和少许蜂蜜倒入上方的漏斗,然后用力摇动摇柄。
齿轮咬合发出轻快的声响,片刻后,一股淡金色的、细腻如沙的冰酪从下方的出口流入陶杯中。
“给我来一份‘金莓冰酪’!不,两份!我婆娘也没吃过!”一个皮肤黝黑、穿着工装的矿工挤到前面,掏出几枚“大明通宝”铜钱。
“承惠,一份三文,两份六文。新品试尝已满额,您这是正常价。”女掌柜笑着收钱递货。
矿工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冰凉酸甜的滋味让他眯起了眼睛:“是这个味儿!跟在天津卫吃过的‘蜜城’冰品差不多,又有股说不出的野果子香!掌柜的,你们这店真是谢东家开的?”
“如假包换。”女掌柜一边接待下一位顾客一边说,“东家说了,咱们大明子民走到哪儿,这消暑解乏的滋味就得跟到哪儿,这叫‘乡味随行’。”
不远处的路边,两个休假中的镇戍军士兵正倚着槐树,享用着刚买的冰酪。
他们穿着深蓝色斜纹布制成的野战服——上衣有四个贴袋,领口可系风纪扣,长裤裤脚塞进高腰牛皮靴里,腰间束着武装带。
这种被称为“弘治安逸装”的便服,因其行动方便、耐脏耐磨,已逐渐取代部分传统短打在军中和劳工中流行。当然,在节庆、礼仪场合,长衫袍服仍是主流。
“李哥,你看那边。”年轻士兵用下巴示意街对面。
几个原住民打扮的人刚从“华夷互利商行”走出来。
他们穿着鞣制柔软的鹿皮衣,但外面套着大明产的靛蓝棉布马甲,脚上蹬着牛皮短靴。
为首的中年原住民腰间皮带上,赫然挂着一把明军制式的“弘治二十八年式”骑兵刀,刀鞘上还刻着汉字“兄弟同心”。
“是‘红杉河谷联盟’的贸易代表。”年长的士兵见怪不怪,“每月这时候都来。看见那个高个子年轻人没?他去年开始在咱们的‘新明学堂’念书,现在汉话读写比某些新来的移民还顺溜。”
“真是想不到……”年轻士兵摇头感慨,“记得刚登陆那会儿,他们还隔着河朝咱们射箭。”
“那是马将军和格物院的先生们有办法。”年长士兵几口吃完冰酪,“走吧,回营区。今天‘镇远号’要启程返航本土,港口加强警戒,咱们得去换岗。”
两人起身,朝着戒备森严的一号码头走去。
他们不知道,今天即将启航的那艘船,承载着足以让帝国财政部长老周络在御前会议上腰杆更硬三分的贡赋。
新明港第一突堤码头,“镇远号”蒸汽明轮武装运输舰正在进行最后的装货作业。
这艘隶属于“大明皇家太平洋航运公司”的舰船,是专为跨太平洋重载航线设计的第四代混合动力船。
排水量一千五百吨,三桅纵帆提供主要动力,舰舯两侧巨大的明轮则可在无风或进出港时提供辅助推力。舰艏甲板装有可旋转的76毫米线膛炮一座,两侧还有数门小口径速射炮,堪称武装到牙齿的移动堡垒。
此刻,码头上的蒸汽吊机正将一口口标有特殊印记的加固木箱吊进货舱。
穿着统一蓝色帆布工装、头戴藤编安全帽的码头工人在监工指挥下,利用撬棍和滑轮组,将这些货箱在舱内稳稳固定。
“第一货舱,甲区!”戴着眼镜的仓库总管手持铁皮喇叭,对照清单高声唱报,旁边有书记员快速记录:“标准金锭,二百五十箱!每箱五十锭,每锭十两,总计十二万五千两!”
“乙区!电解精铜锭,一百八十箱!总计十八万斤!”
“第二货舱,丙区!上等海獭皮六百捆!烟叶四百袋!天然橡胶原胶一百五十桶!”
“丁区!风干牛肉一千二百袋!玉米粉八百袋!马铃薯粉五百袋!番茄膏三百坛!新增‘金莓果干’一百袋!”
“第三货舱,戊区!美洲分院本月实验品:新驯化作物种子四十箱、地质矿物标本二十五箱、原住民医药植物样本及笔记十五箱、最新测绘地图(萨克拉门托河上游及‘天河’流域)原图八箱!”
“己区,绝密文件箱!内装:美洲镇守使司月度军情汇总、新明港及附属定居点人口户籍统计、资源勘探评估报告、‘大河计划’第一阶段总结……全部蜡封、铁箱加锁!”
码头旁的调度塔楼顶层,美洲镇守使、靖海将军马武,正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沉默地俯瞰着这繁忙而有序的景象。面庞被太平洋的烈日与海风刻下了坚毅的线条,短须修剪整齐,眼眸深邃如湾区的海水。
十多年的拓殖生涯,将他从一位擅长海战的将领,锤炼成了统御数万军民、经营万里疆土的封疆大吏。
“将军,货物已装载八成,预计巳时三刻全部就位,午时初准时解缆。”副将轻声禀报。
马武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那些标注着金锭的箱子上。
十二万五千两黄金,按照帝国财政部上月通告的金银官方比价1:83,相当于一百零三万七千五百两白银。而这仅仅是“金山”矿区两个半月的净产出。这样的高价值船队,每年固定发往本土四班,还不算那些运送普通物资的常备航线。
但黄金只是最耀眼的部分。铜、铅、锌、毛皮、橡胶、粮食、木材……这些资源正通过日益密集的太平洋航线,源源不断地注入帝国的经济血脉。
马武很清楚,朝廷在西线的战事、在国内轰轰烈烈的铁路电报建设、格物院那些吞金兽般的前沿研究,其相当一部分底气,正来自新大陆持续而稳定的输血。
“本土来的‘扬威六号’何时入港?”马武问。
“按电报站昨日接收的航行预报,应在明日午时前后抵达。此次除了常规补给、移民和邮件,还特别运送了一批财政部核准的‘美洲开发特别国债’募集银,以及格物院指名要的几台精密仪器。”
“国债银到了,正好对接上我们下一阶段的拓殖计划。”马武沉吟,“格物院的仪器……看来本土那边又有新想法了。”
正说着,机要书记官快步进入塔楼,双手呈上一份文件夹:“将军,本土加急密电,经由夏威夷中继站转发,刚刚译出。”
马武接过文件夹。电报纸是特制的蓝色纸张,抬头印着“国务院机要”字样,译电文用的是他和陆仁约定的简单密码。他快速阅读,目光在中间某段停顿,随即倏然亮起。
“将军?”副将察觉到他气息的变化。
马武将电报递过去,自己则转身再次望向窗外浩瀚的太平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窗台。
副将接过电文,只见上面写道:
“……七月七,西山‘飞天所’,‘巡天二型’验证机首飞圆满。该机双座,升限超五百丈(实测五百八),平飞极速百一十五里,航程超三百五十里。俯冲投弹、目视侦察、无线电接收等全部预定科目。陛下甚悦,已谕令组建‘皇家航空实验队’,首批列装十二架。此物之于幅员辽阔之地,价值不可估量。闻美洲地广人稀,地形复杂,若有‘巡天之眼’相助,侦察、通讯、快速投送效率可倍增。望弟速评估于美洲设立航空站、培训飞行人员之可行性,若可,即拟定详细方案并预算报部(财政部与格物院联合立项)……”
电文末尾还有一句附言:“另,谢姑娘问,其派驻新明港之掌柜可曾发回营业报告?‘金莓冰酪’反响如何?她有意将美洲特色果品引入本土。”
副将读完,不禁咋舌:“铁鸟飞天……竟已至如此地步?还能从天上精准投弹?”
马武转过身,眼中闪烁着猎人发现新猎场般的光芒:“何止投弹。升限五百八十丈,近乎两千尺!在那个高度,山川走势、河流脉络、人马聚集,尽收眼底。航程三百五十里——从新明港起飞,足以覆盖整个湾区、探查内陆‘金山’矿区、甚至能抵近西班牙人活动的南方区域。若在关键节点设立前进机场,整个西海岸的动态都在我们掌握之中!”
他越说思路越清晰:“还有通讯!机上已有无线电接收机,若能双向收发,或者仅仅配合地面电报网,前线侦察队与指挥部的联系将发生质变!更别提对零星敌对势力的威慑——几架飞机带着炸弹临空,比派一个营进山剿抚都管用!”
“可这飞机……万里重洋,如何运来?听闻其构件精细,拆解运输亦非易事。”副将仍有顾虑。
“让格物院派核心技工和飞行教员过来!”马武斩钉截铁,“我们这里有上好的木材、有结实的帆布、有适用的油漆涂料,更不缺聪明肯学的年轻人。既然本土能造出来,我们就能学着造,甚至因地制宜改进!先从组装、维护、飞行训练开始,逐步建立本土化的航空能力。”
他大步走向塔楼内的电报室:“立刻给国务院陆总理并格物院赵院长回电!”
两个时辰后,正午时分,“镇远号”在港口礼炮的轰鸣与送行人群的注目中,缓缓驶离新明港。
它将沿着成熟的北太平洋航线,先至夏威夷火奴鲁鲁港补给,然后借助西风带和洋流,跨越万里波涛,最终抵达天津大沽口。
船上那笔巨额黄金和堆积如山的物资,将直接进入帝国中央金库和战略储备。
而那些实验报告、资源数据和地图,则将更新内阁和格物院对这片新大陆的认知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