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三十一年,七月初七。
西山,格物院“飞天所”实验场。
晨光初露,薄雾未散。
实验场东侧那条新修的水泥跑道在微光中延伸,三百丈长,十五丈宽。
跑道两侧每隔十丈立着的木杆上,红黄两色三角旗在晨风中轻轻飘动——这是“飞天所”总工程师徐凤年亲自设计的目视风向指示系统。
跑道尽头,一座半圆拱顶的砖石机库。
机库大门已经打开,数十名工匠和技正正围着库内那架银灰色的飞行器做最后的准备工作。
灯光从机库顶部的天窗倾泻而下,在流线型的机身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初云二型”。
相较于两年前在惊雷巨响中完成首飞的“初云一型”,眼前这架飞机已经脱胎换骨。
机身总长四丈二尺,翼展达到五丈八尺,通体涂着铅灰色的防锈底漆,再罩以银灰色面漆。
机尾处,一面巴掌大小的日月徽标用朱红漆精心描绘——这是太子朱厚照上月视察时亲自提出的要求:“既是国之重器,当有国徽昭示。”
机身结构不再是“初云一型”那种外露的木质骨架加帆布蒙皮的简陋组合。
格物院冶金所耗时一年半研发的“轻质合金管”构成了飞机的主框架——这种以铝为主、掺入少量铜和镁的合金,重量只有优质木材的三分之二,强度却高出五成有余。
蒙皮采用了三层浸胶高织帆布,在关键受力部位还铆接了厚度仅半分(约15毫米)的轧制铝板。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对机翼。
不再是简单的平板,而是带有微妙弧度、前缘厚实后缘锋利的流线型剖面。翼尖微微上翘三度——徐凤年的笔记中写着:“仿鹰翼上反,增横侧安定。”
机翼后缘靠近机身的位置,还加装了一对可以向下偏转的活动翼面,他称之为“襟翼”,用于起降时增加升力。
驾驶舱位于机身中部,半敞开式设计,但加装了弧形的前风挡和齐肩高的侧挡板。
舱内仪表盘上,黄铜打造的各式表计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空速表、高度表、简易陀螺仪、发动机转速表、油压表、水温表、油量表十二个表盘排列有序,中间还有一个最新加装的木匣——那是试验型的无线电接收机,虽然目前只能接收地面发送的陆氏电码(摩斯电码),但已是划时代的突破。
动力系统是最大的飞跃。
“初云一型”那台改自“宝骏”卡车、故障频发的四缸发动机已被彻底摒弃。
取而代之的是格物院动力所专门为航空设计的“飞天甲型”星形六缸气冷发动机。
这台机器此刻正敞开着检修舱盖,裸露着它精密的内部结构。
六个气缸呈星形排列,每个气缸外都密布着铝制散热片,在晨光中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冷冽光泽。
首席机械技正马师傅,如今已是航空发动机组的灵魂人物——正带着徒弟进行起飞前最后的检查。
“一缸压缩压力,正常。”
“二缸,正常。”
“化油器雾化测试完成,六个独立化油器工作同步。”
“火花塞间隙全部校准至08毫米,双磁点火系统联调完毕。”
马师傅的手抚过冰冷的气缸,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脸颊。
几年前,他还只是西山煤矿一个修理矿车和抽水机的老师傅,因为一次大胆的蒸汽机改造建议被格物院发掘。如今,他手下带着三十七个徒弟,掌管着帝国最精密的航空发动机制造。
“师父,这铁家伙真能托着这么大个东西上天?”徒弟小栓——当年跟着喷火兵老赵的年轻人,后来转学机械——压低声音问道。
“不是铁家伙,是‘飞天甲型’。”马师傅纠正道,目光仍停留在发动机上,“八十五匹马力,自重才二百八十斤,功率重量比比最好的战马强二十倍。你说能不能上天?”
小栓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问。
机库外,临时搭建的指挥台上,徐凤年正披着一件沾满油污的深蓝色工装,低头核对着手中的检查清单。
作为“飞天所”总工程师,从“初云一型”的设计到“初云二型”的诞生,这中间的六百多个日夜,他几乎全都泡在实验场。
“机身结构复查完毕,无裂纹无变形。”
“操纵系统——升降舵、方向舵、副翼,所有铰链润滑到位,钢索张力均匀。”
“起落架——前三点式,充气轮胎压力全部35个大气压,减震器液压油加注完成。”
“燃油——‘飞天专用汽油’加注一百二十升,理论续航两个半时辰。”
“弹药装载”徐凤年顿了顿,看向机库角落那几个标着“军械”的木箱,“二十斤训练弹十二枚,五斤级手雷弹八枚,信号枪两支,信号弹二十四发——确认装舱完毕。”
最后一项:“飞行员状态。”
“到!”
清亮而坚定的应答声从身后传来。
陈昊,二十四岁,“初云一型”的首飞试飞员,原京营骑兵斥候队正。
因在一次演习中表现出异于常人的空间感知能力和冷静胆识,两年前被选拔进入“飞天所”飞行员训练班。
他身高五尺七寸,体重仅一百二十斤——这是徐凤年定下的飞行员标准:“每轻一斤,可多载一斤弹药或燃料。”
此刻的陈昊已换上新设计的飞行装具:棕褐色皮夹克,内衬鞣制过的羊羔毛,袖口和裤腿都用皮带收紧;头戴皮质飞行帽,帽檐上卡着一副圆形风镜,耳边连接着橡胶通话管;腰间武装带上挂着转轮手枪、伞兵刀、急救包,还有一块特制的“航空怀表”——表盘加大,指针和刻度涂有夜光涂料,外圈增加了高度换算刻度。
“身体状态报告。”徐凤年头也不抬。
“良好!昨夜睡了三个半时辰,晨起进食:肉一斤二两,馒头五个,小米粥两碗,咸菜一碟!”陈昊挺直脊背。
“心理状态?”
“平静中带着期待。”陈昊咧嘴笑了,露出整齐的白牙,“就像当年第一次带队深入草原侦察——知道有风险,但更想知道山那边有什么。”
徐凤年终于抬起头,将一张写满字的纸递过去:“今日试飞科目,最后过一遍。”
纸上列着十条:
滑跑起飞测试(三次,验证不同油门下的起飞距离)
爬升至五百丈高度(测试爬升率和发动机高空性能)
平飞速度测试(分五档油门,记录各档位速度)
基础机动测试(水平盘旋、上升转弯、俯冲改出)
模拟发动机单点故障处置程序
水平投弹精度测试(训练弹)
俯冲投弹精度测试(训练弹)
手雷临空投掷覆盖测试
无线电通讯接收测试
降落程序(模拟不同襟翼角度下的进场速度)
“记住,”徐凤年的声音变得严肃,“安全为第一要务。任何异常——哪怕只是仪表的轻微抖动,立即中止科目返航。地面设有六个观测点,会用旗语和灯光信号与你持续沟通。”
“明白!”陈昊肃然。
“还有,”徐凤年压低声音,目光瞥向西侧新建的观礼台,“今日有贵宾。”
陈昊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实验场西侧那片原本空旷的坡地,不知何时已搭起带顶棚的观礼台,台下增设了木制围栏,几名身着锦衣卫服饰的人员正在布置警戒线。
“谁?”
“太子殿下亲临,陆总理陪同,还有国防部尚书、海军衙门提督”徐凤年一口气报出一串名字,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所以今日既要飞出水平,也要飞出稳妥。上次你驾驶‘初云一型’倒飞的那三秒,我事后三天没睡好觉。”
陈昊讪笑:“那次真是意外,遇上了上升气流”
“总之,严格按照科目顺序,禁止任何即兴发挥。”徐凤年盯着他的眼睛,“明白?”
“遵命!”
辰时三刻,观礼台开始热闹起来。
最先到场的是赵德柱和沈默。
两人如今分别是帝国实业和金融系统的核心人物,平日行程排得满满当当,但听说“初云二型”今日首飞,不约而同推掉了上午的所有安排。
“徐工,把握有几成?”赵德柱走到指挥台旁,拍了拍徐凤年的肩膀。
“地面测试全部通过,飞行员训练了四个月。”徐凤年斟酌着措辞,“如果按数据和理论,应有九成把握。但天空之事”
“我懂,总有那意料之外的一成。”沈默倒是豁达,“即便失败,只要数据完整,便是宝贵财富。咱们这条路,本就是从一次次跌倒中爬出来的。”
接着抵达的是海军提督林啸风。
这位老将刚结束南洋巡航返京,古铜色的脸上还带着海风刻下的痕迹。
他对飞机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海军太需要一种能够延伸视距的手段了。
“徐总工,这铁鸟真能从天上往下扔东西?”林啸风开门见山。
“理论上完全可行。”徐凤年引他看向机腹下方,“看见那两个挂架了吗?每个可挂载五十斤载荷。今日测试用的是二十斤训练弹——内装沙土,但外形重量与实弹一致。”
“好!好!”林啸风搓着手,眼中放光,“若是成了,以后咱们舰队的眼睛就能飞到云上去!敌舰多少艘,什么阵型,往哪儿开,一览无余!还能从他们头顶扔几个大炮仗下去”
话音未落,观礼台外传来整齐的马蹄声和仪仗开道声。
太子朱厚照到了。
他今日穿着一身杏黄色常服,只带了四名东宫侍卫和两名秘书官。
他翻身下马的动作干净利落,脚步生风地直奔观礼台,人还未到,目光已经锁定了机库中那架银灰色的飞机。
“那就是‘初云二型’?比一型气派多了!翼尖怎么往上翘?还有,三个轮子这么安排有什么讲究?”
徐凤年赶紧上前行礼,一一解答:“殿下,翼尖上翘称为‘上反角’,可增加飞机的横侧稳定性。前三点式起落架是此次重大改进——前轮可转向,便于地面滑行操控;主轮位于重心稍后,起飞时自然仰头,降落时也更平稳,不易出现‘拿大顶’事故。”
“妙!妙!”朱厚照绕着观礼台走了半圈,目光始终没离开飞机,“何时升空?”
“巳时正。飞行员在做最后准备。”
“飞行员还是陈昊吧?孤记得他,去年飞一型那个小伙子。胆大心细,是个好苗子!”朱厚照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陆师傅呢?”
“陆相说先去电报房,安卡拉有最新战报传来,他处理完便到。”
正说着,陆仁的身影从实验场主楼方向出现。他依旧是一身简朴的青布长袍,手里拿着刚刚译出的电报抄件。
“殿下。”陆仁微微欠身。
“陆师傅快来!就等你了!”朱厚照拉他入座,“安卡拉那边有新消息?”
陆仁将电报递给朱厚照,同时向徐凤年点了点头:“一切按计划进行,徐总工不必有额外压力。”
电报是王阳明从安卡拉前线发回的,内容简洁却信息量颇大:“君士坦丁堡敌军内讧加剧,威尼斯与热那亚舰队在马尔马拉海对峙,冲突一触即发。我部已完成对布尔萨的战役合围,守军士气濒临崩溃。建议暂缓总攻,待其内部生变。另,敌军工匠仿制我手雷取得初步进展,然威力不足我三成,哑火率过半,不足为虑。”
“好!”朱厚照一拍大腿,“让他们自己乱!阳明先生深得兵法精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咱们不急,等着收网就行。”
他转向飞机,眼中闪烁着年轻人特有的炽热光芒:“不过,若是这铁鸟今日试飞成功,明年此时,说不定就能飞到君士坦丁堡上空,往苏丹皇宫里扔几份劝降书!”
众人会心一笑。
陆仁却正色道:“殿下,飞机之于战争,用途远不止投送文书。今日试飞安排的几项军事科目,若验证成功,或将彻底改变未来战场形态。”
“哦?陆师傅细说!”
陆仁示意徐凤年展开准备好的示意图。徐凤年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解:
“殿下请看,今日试飞将重点验证三大军事应用。”
“其一,空中侦察。‘初云二型’配备了两名乘员——驾驶员和观察员。观察员可使用‘鹰眼三型’望远镜,在五百丈高空对地面进行目视侦察。配合特制的航图板和速记工具,可记录敌军部署、兵力调动、工事位置等关键信息。与地面斥候相比,空中侦察视野更广、速度更快、且不易被拦截。”
林啸风立刻接话:“海战同理!敌舰队数量、舰型、航向、阵型,从空中俯瞰,洞若观火!”
“其二,空中轰炸。”徐凤年指向挂架示意图,“今日将测试两种投弹方式:水平投弹与俯冲投弹。水平投弹适用于大面积目标覆盖,俯冲投弹精度更高,适合打击点状目标。虽然今日用的是训练弹,但弹道特性与实弹一致,可验证瞄准方法和投掷时机。”
朱厚照想象着那个画面,眼睛发亮:“从天上往下扔炸弹,城墙再厚有什么用?城门楼再高,高得过天?”
“其三,通讯与指挥。”陆仁接过话头,“机上装有试验型无线电接收机,地面指挥所可通过电报发送指令。虽然目前只能接收简单电码,但已是重大突破。试想:主帅坐镇后方,飞机在前线上空盘旋,将实时敌情通过旗语或信号弹传回,主帅再发出调整指令——这等于让主帅长了千里眼。”
赵德柱从旁补充:“还有战场联络。若我军部队被分割包围,飞机可空投信筒、地图、甚至小型急救物资。”
沈默则从经济角度分析:“一架‘初云二型’其侦察价值,可能抵得上一个骑兵侦察旅。若轰炸效果得到验证,性价比将极为惊人。”
众人议论纷纷,对接下来的试飞充满期待。
巳时初刻,陈昊登上飞机。
地勤人员撤走轮挡,一架改装的小型蒸汽牵引车将飞机缓缓拖出机库,停在跑道起点。
朝阳已经完全升起,银灰色的机身反射着耀眼的光芒,流线型的轮廓在晨光中显得既优雅又充满力量感。
陈昊坐进驾驶舱,先调整座椅位置,然后系紧四点式安全带。
他的目光扫过仪表盘:油量表指针指向“满”,油压表读数正常,水温表显示发动机尚处于冷机状态。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启动程序。
“燃油阀,开。”
“磁电机开关,开。”
“油门杆,置怠速位。”
“螺旋桨区域清场——所有人退至安全线外!”
地勤人员挥舞绿旗,周围人群迅速后撤至画好的白线之后。
陈昊最后检查了一遍风镜和通话管,然后按下了启动按钮。
“嗡————————”
低沉的轰鸣声从星形发动机的六个气缸中迸发!排气管喷出淡蓝色的烟雾,直径八尺的三叶螺旋桨开始旋转,从缓慢到迅疾,最终化作一片模糊的圆盘,在机身前方卷起强劲的涡流!
观礼台上,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朱厚照双手紧握栏杆。陆仁神色平静,但目光专注地锁定了飞机每一个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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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啸风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是他常年佩刀的位置,虽然今日未带。
徐凤年握紧了手中的通话筒,话筒通过电线连接着飞机驾驶舱内的简易扩音器。
他的声音因紧张而略显干涩:“‘初云二型’,这里是塔台。发动机状态报告。”
陈昊的声音从机舱喇叭中传出,平稳而清晰:“声音平稳,震动轻微,各仪表读数正常!请求进行滑跑测试!”
“批准滑跑!保持直线,注意观察前轮转向!”
陈昊轻轻推动油门杆。
发动机的轰鸣声增大了一个度,飞机开始缓缓向前移动。充气轮胎在水泥跑道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前轮转向灵活,机身稳稳地沿着跑道中线滑行。
滑行五十丈后,陈昊轻踩刹车,操纵前轮转向,飞机画出一个优美的弧线,掉头滑回起点。
“滑行系统正常!转向灵活!请求起飞许可!”
徐凤年看向陆仁。陆仁微微颔首。
“批准起飞!愿天佑大明,佑我飞鹰!”
陈昊深吸一口气,将油门杆平稳而坚决地推至最大位置。
“轰————————!!!!!”
发动机爆发出全功率的咆哮!六个气缸全力工作,排气管喷出的气流让跑道旁的草叶贴伏在地。
飞机开始加速,加速,再加速!
一百丈、二百丈速度表指针稳定右摆:三十里每小时、四十里、五十里
在滑跑二百八十丈处,陈昊轻轻向后拉操纵杆。
机头抬起!
前轮脱离跑道!
紧接着,主轮也离开了地面!
“升空了!升空了!”观礼台上爆发出欢呼!
银灰色的飞机如同一只挣脱大地束缚的巨鸟,以十五度仰角稳健地冲向蓝天。爬升过程平稳有力,完全没有“初云一型”那种颤颤巍巍的感觉。
“高度一百丈!一百五十丈!二百丈!”观测员每隔十息报一次高度。
飞机在三百丈高度改平,开始绕场盘旋。
从地面望去,它优雅地在蔚蓝天幕上划出弧线,阳光在铝制蒙皮上跳跃,翼尖拉出的淡淡涡流在空气中留下透明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