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
周明放下听筒,办公室里静得可怕。
周青和李赶美大气都不敢喘,他们刚刚亲耳听见,自己的弟弟,已经能直接跟省里的大领导对话了。
那句“我找赵主任,我叫周明”,平静,自信,带着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力量。
周明重新坐回椅子上,手指在桌面上那本写着“明远农机集团”的笔记本上轻轻敲击。
清河县农机修造厂,只是第一步。
他的脑海中,那副辽北省的地图正在飞速旋转,一个个濒临破产的县级工厂,象是一块块等待他去接收的拼图。
只要陈s-z的那把“尚方宝剑”在手,他有信心在半年之内,将明远厂的生产能力,提升十倍,甚至更多!
一千二百八十四台订单的压力,在这一刻,已经不再是压垮骆驼的稻草,反而成了一股东风,一股足以将他这艘小船,吹向汪洋大海的强劲东风。
他甚至已经开始盘算,明天一早,就让周青带上资料,先去清河县探探路。
就在这时。
“咚咚咚!”
一阵急促到近乎粗暴的敲门声,打破了办公室里的宁静。
一个穿着邮政绿色制服的年轻人,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手里高高举着一张薄薄的纸片,上气不接下气。
“加急!加急电报!明远厂,周明厂长的!”
电报?
这个年代,除了报丧或者天大的急事,没人会用这种又贵又快的通信方式。
周青的心“咯噔”一下,他离门最近,一步上前就接过了那张纸。
只看了一眼,周青的脸,“刷”一下,血色全无。
他的嘴唇哆嗦着,拿着电报纸的手,抖得象是秋风里的落叶。
“小…小明……”
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象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李赶美见他神色不对,也赶紧凑了过去。
当她看清纸上那几个铅字时,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全靠扶着桌子才没有倒下去。
“妈…妈她……”
周明眉头一皱,从周青那抖得不成样子的手里,一把抽过了电报。
纸很薄,上面只有寥寥六个铅字,和一个地址。
发报地:深圳。
内容:母病危,速归家。
周明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
母亲病危?
怎么可能!
他几个小时前才从家里出来,母亲就在院子里侍弄着那些花草,气色红润,精神头比村里许多年轻人还好。
她身上的压疮,在磺胺嘧啶银乳膏和精心护理下,早就痊愈了,连疤痕都淡得快要看不见。
一个清淅无比的画面,在他脑中浮现:出门时,母亲还笑着嘱咐他,晚上别熬太晚,注意身体。
那个笑容,真切无比。
“不可能!”周明脱口而出。
“小明,这……这可是加急电报啊!不会有假的!”周青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咱妈早上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突然犯了什么急病?咱们得赶紧回去!快!”
他说着就要往外冲。
周明却一把拉住了他,眼神冷得吓人。
“哥,你冷静点!”
他不是在安慰,而是在命令。
周明死死盯着那张电报纸,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
电报不会出错。
但母亲绝对没有病。
那么,这封电报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为什么要撒这个谎?
还是用他最亲的,他视作逆鳞的母亲来撒谎?
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他的四肢百骸。
他想起了那封躺在抽屉里的,来自深圳的家信。
那个远房亲戚在信的末尾,用一种截然不同的笔迹,潦草地加了一句:
【这里遍地黄金,也遍地罗网,生意上的事都好说,就是人身安全,不太平……】
当时他只觉得对方是在异乡创业,遇到了些麻烦。
可现在,当这封“母病危”的电报和那句“人身安全不太平”的话联系在一起时,一切都变了味。
这是暗号!
是求救信号!
是当事人已经失去了所有正常的通信能力,被逼到了绝境,只能用这种最极端,最能引起他警觉的方式,向他发出的,最后的呼救!
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母亲”这两个字,对他周明意味着什么。
也只有到了生死关头,才会动用这个禁忌的“扳机”!
想通了这一点,周明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生意上的纠纷,了不起就是亏钱,被人骗。
可现在对方连人都可能被控制住了,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商业的范畴。
这是赤裸裸的暴力,是这个野蛮生长的时代里,最黑暗的那一面。
“小明,你还愣着干什么啊!快走啊!”周青急得直跺脚,眼泪都快下来了。
周明没有理他,他转身,重新走回办公桌前。
墙上那副宏伟的辽北省地图,那一个个即将被他纳入囊中的工厂,那刚刚开启的“明远农机集团”的宏图伟业,在这一刻,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实。
北方再大的版图,也比不上南方亲人的一根头发。
他重生回来,为的,就是不再有任何遗撼。
周明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不是省里,也不是县里,而是自己家。
电话响了几声,被接起,是妹妹兰香清脆的声音。
“喂?找谁呀?”
“兰香,是我。”
“哥!你怎么打电话回来啦?妈正念叨你呢,问你晚上回不回家吃饭。”
周明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妈呢?”
“在院子里浇花呢,哥你要跟妈说话吗?我去叫她!”
“不用了。”周明挂断电话,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兰香,你听着,这几天照顾好妈,我有点急事,要去一趟外地。”
放下听筒,他对已经彻底懵掉的周青和李赶美说道:
“妈没事。”
“哥,嫂子,你们听我说。”
周明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那种眼神,是周青从未见过的,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从现在开始,厂里的一切,都交给你。之前我们定好的生产计划,先暂停。所有新来的订单,也一律先压着,只说正在排产。”
“你明天,立刻去一趟省城,找到赵主任。你就跟他说,我家里出了天大的急事,必须立刻去一趟南方。我之前跟他提的那个计划,请他务必帮我先保密,等我回来,再亲自向他汇报。”
周青张了张嘴,完全跟不上周明的思路。
“小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妈没事,那你这是……”
“别问。”周明打断了他,“你只要记住,守好这个厂子,等我回来。”
他一边说,一边拉开抽屉,将里面所有的现金、票据,一股脑地塞进一个军绿色的挎包里。
然后,他走到墙边,将那张写着“明远农机集团”的笔记本,连同那张来自南方的电报纸,一起撕得粉碎,扔进了炉子里。
火苗“呼”地一下窜了起来,将那些野心与危机,一同吞噬。
做完这一切,周明背上挎包,没有丝毫留恋地走向门口。
“小明!你去哪?”李赶美终于反应过来,追着问了一句。
周明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夜风从门外灌进来,吹得他的衣角猎猎作响。
“去救人。”
“我的版图,不止辽北。”
“我的家人,更不能有事。”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只留下周青和李赶美,呆呆地站在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看着那跳动的炉火,久久无言。
南方。
深圳。
一场看不见的风暴,正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