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推广会的热闹与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水,迅速从明远厂的每一个角落抽离。
白天的狂喜与荣光,被浓重的夜色稀释,剩下的,是足以压垮神经的沉重。
厂长办公室的灯,亮如白昼。
那座由一千二百八十四台农机订单堆成的小山,就摆在办公桌的正中央。
它不再是功勋章,而是一张张催命符。
电话铃声,从天黑开始,就没停过。
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刺耳。
周青抓着听筒,脑门上的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他刚放下这个,另一个又响了起来。
“哎,是,是张主任啊……对,订单收到了……交货日期?这个……这个我们正在排产,正在排……”
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虚弱。
李赶美坐在一旁,面前是堆成一沓的定金收据,她手里的算盘,却很久没有拨动了。
她的脸有些发白,看着桌上那座合同山,眼神里不是满足,而是畏惧。
这已经超出了她能理解的范畴。
“小明,铁西区的电话,王科长,催咱们给个准信,他们订了一百五十台,等着春耕前下发到各个公社呢!”
周青捂着话筒,声音压得极低,象是在做贼。
周围的空气,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周明从他手里拿过听筒,神色没有半点波澜。
“王科长,你好,我是周明。”
他的声音很稳,象一颗石子投进周青和李赶美焦躁的心湖,暂时压住了那份慌乱。
“您放心,您的订单我们已经列为第一优先级。具体的生产计划,我们明天开会确定,后天一早,我亲自给您回电话,给您一个准确到周的交付时间表,您看行吗?”
没有承诺,也没有推诿。
只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口吻,将皮球稳稳地踢到了两天后。
电话那头的王科长,原本准备了一肚子催促的话,却被周明这番有条不紊的安排给堵了回去,最后只能客气地说了几句“那好,我等周厂长消息”。
挂断电话,周青长出了一口气,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
“小明,这可咋办啊?一天!就今天一天,全省十几个地市,光是打电话来问生产进度的,就不下三十个!”
“我刚才拿算盘扒拉了一下,就算咱们厂里这几十号人,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睡觉,机器不停转,要把这些订单全干完,也得……也得到明年这时候了!”
“这还只是生产!钢材呢?轴承呢?柴油机呢?这些都得去买,去订!这得多少钱?咱们收这点定金,连买原材料的零头都不够!”
周青越说越激动,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
“咱们这是要出名了,可别是出那个‘收钱不交货’的臭名啊!那咱们明远厂,就全完了!”
大哥的话,每一个字都象锤子,砸在现实上。
成功带来的喜悦,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露出了底下残酷的真相。
明远厂,只是一艘小舢板。
它根本承载不起这片突然涌来的,名为“全省订单”的汪洋大海。
“哥,嫂子,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周明给两人一人倒了杯水。
“事情没到那一步。天塌不下来。”
他把周青和李赶美送出办公室,自己却重新坐回了那张办公桌前。
他没有去看那堆合同,而是抬头,看向墙上挂着的那副辽北省地图。
地图上,用红蓝铅笔画着一道道他亲手标注的线路。
那是铁路,是国道,是他曾经规划过的,将明远厂产品送往全省的脉络。
可现在,这些脉络,却象一条条绳索,将他死死捆住。
扩建厂房?
从批地,到设计,到施工,再到设备进厂调试,最快也要半年。
远水,解不了近渴。
招工?
辽北县就这么大,有经验的熟练工早就被几个国营老厂瓜分干净了,招来的生手,光是培训,就要几个月。
时间。
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客户不会等他,市场不会等他,这个刚刚向他敞开一道缝隙的时代,更不会等他。
如果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一千多台机器,实实在在摆在全省农民的面前,那今天推广会上的一切,都将成为一个笑话。
他周明,会从一个冉冉升起的新星,变成一颗贻笑大方的流星。
省农机总厂的刘厂长,还有无数个躲在暗处等着看他笑话的人,会毫不留情地将他踩进泥里。
周明的目光,在地图上缓缓移动。
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地名,从他眼前划过。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上敲击着,节奏越来越快。
忽然。
他的手指停住了。
停在辽北县东边,一个叫做“清河县”的地方。
他记得,上个月去省里开会的时候,听一个清河县的干部抱怨过。
说他们县的农机厂,已经快两年没开出过工资了。
厂里那几台宝贝得不行的旧车床,早就被当成废铁卖掉,换了工人的口粮。
整个厂子,只剩下一个空壳子,和几百个等着退休的老工人。
一个念头,象一道刺目的闪电,猛地劈开了周明脑中的重重迷雾。
空壳子?
不!
那不是空壳子!
那是有现成的厂房,有可以直接通电的线路,有地皮,甚至有几十上百个虽然懒散,但摸了一辈子机器的熟练工人!
他们缺的,不是设备,不是人。
他们缺的,是技术,是管理,是能让他们开工的订单!
是活下去的希望!
而这些东西,他周明,全都有!
一瞬间,周明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他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建?
他为什么不能把别人的,变成自己的?
这个疯狂的念头一旦出现,就如同燎原的野火,再也无法遏制。
他的目光不再局限于一个清河县。
他看向抚城,看向铁岭,看向全省地图上那一个个用方框标注出来的,代表着县级工业单位的符号。
他知道,像清河县农机厂这样的“僵尸企业”,在整个辽北省,不是一个,而是几十个!
它们就象是人体中一根根被堵塞,坏死的毛细血管。
而自己,完全可以成为那个疏通血管的人!
用自己的技术,自己的管理模式,自己的订单,去盘活这些僵死的资产。
把它们,一个个,变成明远厂的生产车间!
这不是扩建。
这是兼并!是吞噬!
周明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心脏砰砰直跳。
这想法太大了。
大到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战栗。
这已经不是小打小闹的生意了。
这是在挖国营经济的墙角,是在虎口夺食!
每一个濒临破产的国-营-厂,背后都牵扯着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想安插自己亲戚当干部的县领导。
靠倒卖厂里零件中饱私囊的厂长。
等着国家救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工人们。
他一个外来者,想去动这块蛋糕,会遇到的阻力,将是之前所有困难加起来的十倍,一百倍!
稍有不慎,就会被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吞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可是……
周明的脑海中,浮现出陈s-z那张温和而坚毅的脸。
浮现出他那句重如千钧的承诺。
【如果,你遇到了解决不了的,人为的阻力……你就给我写信!】
这道尚方宝剑,他一次都还没用过。
周明停下脚步,重新站到地图前。
他的眼神,变了。
如果说之前的他,是一头精明的狼,在自己的领地里小心翼翼地捕猎。
那么现在,他的眼中,燃起的是一头雄狮的野心。
他要的,不止是辽北这一片山头。
他要的,是整片草原!
周明猛地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全新的笔记本。
他翻到第一页,用钢笔,一笔一划,写下五个大字。
“明远农机集团”。
然后,在这五个字的下面,他写下了第一个名字。
“清河县农机修造厂”。
做完这一切,他拿起桌上的电话。
这一次,他的手没有丝毫颤斗。
他拨通的,不是辽北县的任何一个号码。
而是一个长途,一个能直通省城,通往那个权力中枢的号码。
电话“嘟嘟”响了几声后,被接起。
“您好,这里是省计委办公室。”
周明握紧听筒,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找赵主任。”
“我叫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