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激活时,发出一声沉闷而悠长的嘶吼。
沉重的钢铁车轮碾过铁轨,每一次撞击都通过地板传递上来,震得人骨头发麻。
周明靠在硬座的椅背上,窗外的辽北县城,连同那刚刚升起的宏图霸业,都在视野里迅速倒退,最终被一片灰蒙蒙的夜色吞没。
挎包被他紧紧抱在怀里,里面有他全部的流动资金,还有几张工业券和布票。这些在北方能撬动一个厂子的硬通货,到了千里之外的南方,他不知道还剩下多少分量。
他的旁边,坐着一个同样去南方的年轻人,从上车开始就一直在兴奋地讲着深圳的种种传闻。
“我跟你说,我表哥就在那边,干了不到一年,就盖起两层小楼了!他说那边遍地都是钱,只要你敢干,弯腰就能捡到!”
年轻人唾沫横飞,眼睛里闪着光。
“不过他也说了,那边乱,抢东西的,骗人的,多得很。你得机灵点,钱不能露白!”
周明没有搭话,只是把怀里的挎包,又抱紧了几分。
他的脑子,象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正在一遍遍复盘那封电报。
“母病危,速归家。”
六个字,一个地址。
发报地,深圳。
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专门为他周明设下的,用他最深的软肋做诱饵的陷阱。
对方知道母亲对他意味着什么,这份了解,本身就透露出一种危险的信号。
敌人,就在身边,或者说,曾经就在身边。
他那个远房表叔,叫周建军,是个老实巴交的木匠,几年前就带着手艺南下闯荡。逢年过节会寄信回来,报个平安,字里行间都是对新生活的向往和不易。
周明重生后,还特意给他寄过一笔钱,让他改善生活,也顺便嘱咐他,注意南方的政策动向,有发财的机会别错过。
最近一封信,就是前不久收到的。信里,周建军的生意似乎有了起色,接了一些家具定制的活,语气里满是感激和兴奋。
但就是那封信的末尾,那句用不同笔迹潦草加之的“人身安全,不太平”,象一根刺,扎进了周明的心里。
现在想来,那或许不是周建军本人写的,而是他用某种方式,让别人代笔,发出的第一次警告。
而自己,当时却没有足够重视。
火车在黑暗中穿行,车厢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劣质烟草的味道。
周围的喧嚣,吵闹,都无法进入周明的世界。
他的思维,已经飘到了那个炎热潮湿的南方城市。
周建军一个木匠,能惹上什么人?
生意纠纷?被人骗了货款?
不。
如果是单纯的生意纠纷,不至于用这种方式求救。这说明,周建军已经失去了人身自由,他的一切通信都被监控了。
对方控制住他,然后用他的名义,给自己发电报。
目的呢?
如果是为了钱,大可以直接在电报里提。
但对方没有。
对方选择了最能触动他神经的方式,让他“速归家”。
这说明,对方要的不是钱,或者说,不只是钱。
对方要的,是他周明这个人!
一个大胆的推测,在周明脑海中成型。
周建军可能在无意中,泄露了自己的某些事情。
比如,自己懂技术,能改良机器,能拿出超越这个时代的设计。
在这个野蛮生长,一切为了搞钱的年代,一个顶级的技术人才,其价值远远超过了现金。
控制了周建军,就等于拿到了和自己谈判的筹码。
把自己骗到深圳,一个完全陌生的,他们的地盘上。
到时候,是威逼,是利诱,主动权就全在他们手里了。
想通了这一层,周明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救援。
这是一场战争。
一场他单枪匹马,在敌人的主场,对阵一群藏在暗处的豺狼的战争。
他不能直接去电报上的地址,那等于自投罗网。
他甚至不能公开表露自己的身份。
从踏上深圳土地的那一刻起,他周明,就必须是另一个人。
一个不起眼的,来南方淘金的普通人。
火车咣当咣当,走走停停。
一天。
两天。
三天的路程,象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车窗外的景象,从北方的黄土地,逐渐变成南方的水田和郁郁葱葱的绿色时,周明知道,快到了。
空气变得潮湿而闷热,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
车厢里的人们也变得躁动不安,纷纷挤到窗口,眺望着那个传说中的城市。
“深圳!到深圳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整个车厢都沸腾了。
周明随着人流走下火车,一股夹杂着海水咸味的热浪,扑面而来。
眼前的景象,让他这个重生者,也感到了强烈的冲击。
到处都是工地。
高耸的塔吊,象一片钢铁森林。
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扛着钢筋水泥,操着天南地北的口音,匆匆而过。
耳边充斥着机器的轰鸣,和听不懂的粤语。
整个城市,都象一个巨大的,正在野蛮生长的生命体,充满了混乱、燥热和蓬勃的生命力。
这里,没有辽北的秩序井然,也没有国营厂的按部就班。
这里只有规则被打破的兴奋,和金钱的腥甜味道。
周明压了压头上的帽子,将自己藏进汹涌的人潮里。
他没有去电报上写的那个地址,而是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一家最不起眼的小旅馆住了下来。
房间狭小,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吱呀作响的电风扇,墙壁上还残留着上一位住客拍死的蚊子血迹。
但这里,安全。
他需要一个据点,一个能让他冷静观察和思考的地方。
放下行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街上买了一张深圳地图。
在那个连导航都没有的年代,一张地图,就是他唯一的眼睛。
回到旅馆,他将地图在床上铺开,找到了电报上那个地址。
“罗湖区,渔民村,三巷十五号。”
他用笔在那个位置,画了一个圈。
然后,他开始在地图上,查找所有与“木材”、“家具”相关的地名。
木材市场,家具厂,木材加工厂。
他相信,周建军作为木匠,他的活动范围,一定离不开这些地方。
他要做的,不是去救人。
而是先找到,周建军在这座城市里,留下的所有痕迹。
他的工坊在哪里?
他跟谁做生意?
他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哪里?
只有把这些拼图都凑齐,他才能知道,绑走他的,究竟是什么人。
接下来的两天。
周明就象一个幽灵,游荡在深圳的街头。
他坐着颠簸的中巴车,穿梭在各个工业区之间。
他用憋脚的普通话,跟木材市场的老板套近乎,打听最近有没有一个叫周建军的北方木匠来买过料。
他装作找活干的工人,在各个家具厂门口徘徊,听那些工人们闲聊。
消息很杂乱,但渐渐地,一个轮廓清淅了起来。
周建军,在宝安区一个偏僻的城中村里,租了一个小院子,当做自己的木工房。
他手艺好,人老实,做的家具不仅结实,样式也比别人的新颖,生意很不错。
但就在半个多月前,他突然就不出摊了。
有人说他接了个大单,发财回老家了。
也有人说,他得罪了人,被人给“收拾”了。
一个在木材市场摆摊的老头,压低了声音告诉周明。
“那个北方佬啊,可惜了。听说他搞出来一种什么不用钉子的新式家具,好多老板都想买他的图纸,他就是不卖。”
“最后一个找他的,是香港来的一个老板,姓黄,开着小轿车,派头大得很。”
香港老板!
黄姓!
周明的心猛地一跳。
线索,对上了!
傍晚,周明按照打听来的地址,找到了位于宝安区的那个城中村。
这里比罗湖区更加混乱,狭窄的巷子里,污水横流,两边的握手楼几乎要贴在一起,将天空切割成一条狭长的缝。
周明七拐八拐,终于在巷子的最深处,找到了周建军的那个小院。
院门上,挂着一把生了锈的铁锁。
门板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
周明绕到院子后面,那是一堵半人高的土墙。
他观察了一下四周,确认无人。
一个助跑,双手撑住墙头,他便无声无息地翻了进去。
院子里,和他想象的一样,一片狼借。
木料,刨花,散落得到处都是。
几件尚未完工的家具,东倒西歪地靠在墙边,上面蒙着一层灰尘。
看得出来,院子的主人,走得非常匆忙。
周明走进主屋,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里被人翻得乱七八糟,衣物,被褥,扔了一地。
对方在找东西。
找的,很可能就是那个“新式家具”的图纸。
周明的心,沉了下去。
他蹲下身,开始仔细检查每一个角落。
他相信,以周建军的老实和谨慎,如果预感到了危险,他一定会留下某种线索。
床底下,柜子后面,米缸里……
都没有。
就在周明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他的手,在触摸一个靠墙的旧木柜时,停住了。
这个木柜,是他当年亲手画图,让周建军做的。
柜子的背面,有一块活板。
那是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只有他自己知道。
周明将柜子吃力地挪开。
果然,在柜子背板的一角,他摸到了一条细小的缝隙。
他用力一按。
一块木板,悄无声息地弹了出来。
暗格里,没有图纸,也没有信。
只有一样东西。
一块小小的,被磨得发亮的木牌。
木牌上,用刻刀,歪歪扭扭地刻着两个字。
“蛇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