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青的声音不大,但在这片刚刚被激情点燃的空气里,却象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
“小明,出事了!刚才县运输公司的人来电话,说……说咱们卖给他们的那批改装发动机,有两台在路上抛锚了,把人扔半道上了!”
周围的空气,再次凝固。
刚刚还在感慨“时代变了”的赵主任,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那些正准备围上来,跟周明套近乎、谈合作的厂长和官员们,脚步也象是被钉子钉在了地上,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
发动机抛锚?
还是两台?
这可不是小事!
周明刚刚才在台上把明远厂的产品夸上了天,把国营大厂贬得一文不值。
这转眼间,自己的产品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这已经不是打脸了,这是直接把脸皮撕下来,扔在地上用脚踩。
人群中,省农机总厂的刘厂长,那张本已死灰的脸,瞬间“活”了过来。
他眼中的绝望和无力被一种狂喜的、恶毒的光芒所取代。
真是天助我也!
他刚刚还在为如何反击周明那番诛心之论而绞尽脑汁,没想到,对方自己就把刀柄送到了他手上。
“大家听到了吗?”
刘厂长猛地拨开身前的人,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前面,他甚至都顾不上去看领导的脸色,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变得尖利。
“大家都听到了吧!这就是乡镇企业的质量!这就是他周明口中‘百分百合格’的产品!”
他伸出手指,不是指向周明,而是指向那些被周明煽动得热血沸腾的潜在客户们。
“我告诉你们,改装发动机,这本身就是拿人的性命开玩笑!你们以为动力提升是那么简单的事吗?每一个数据的改动,都关系到整个系统的平衡!他们一个连正经工程师都没有的小作坊,凭什么敢动发动机?”
他的话象一把把锋利的锥子,精准地扎进了在场每个人心里最担忧的那个点。
是啊,乡镇企业,再厉害,它的根基也浅。
质量,永远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今天只是抛锚在路上,司机还能下来抽根烟等救援!明天呢?要是这机器在田里,在高负荷运转的时候炸了呢?谁来负责?他周明负得起这个责吗?”
刘厂长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
“这样的产品,你们也敢买?你们这是拿自己地区的农业生产开玩笑,拿农民兄弟的生命安全开玩笑!”
一番话,掷地有声。
刚刚还蠢蠢欲动的订货热情,象是被一瓢冷水浇灭,瞬间降到了冰点。
一些原本已经掏出笔,准备签单子的干部,默默又把笔收了回去。
人们看向周明的眼神,从刚才的敬畏、崇拜,变成了怀疑、审视,甚至还有一丝被欺骗的愤怒。
赵主任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几次想开口,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是技术问题,是产品质量问题,这是硬伤,他就算官再大,也无法用权力去辩护。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周明身上。
看他如何收场。
周明没有看歇斯底里的刘厂长,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大哥周青焦急的脸上。
他没有慌乱,甚至连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
“哥,别急,慢慢说。”他拍了拍周青的骼膊,“电话还在吗?让运输公司的司机直接跟我说。”
周青愣了一下,赶紧把厂办公室的电话听筒递了过来。
周明接过电话,整个厂区,几百号人,鸦雀无声,只能听到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喂喂”声和微弱的电流声。
“师傅你好,我是明远厂的周明。”
“别急,你先听我说。”
周明的声音通过电话线传出去,也清淅地传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你现在,打开驾驶室的发动机盖板。对,别怕,已经熄火了,不烫手。”
“你听我说,你先告诉我,熄火之前,发动机的声音是不是突然变得沉闷,然后带着一种‘咔啦咔啦’的,象是金属件松动的杂音?”
电话那头的司机惊讶地“啊”了一声。
“对对对!周厂长你怎么知道?就是这个动静,然后车子一抖,就没劲儿了!”
周明没理会周围人震惊的目光,继续问。
“排气管冒的是黑烟还是蓝烟?黑烟是不是特别浓,跟烧着了轮胎一样?”
“是是是!黑烟!俺还以为车着火了呢!”
“行,我知道问题了。”
周明只问了两个问题,就挂断了电话。
他把听筒递还给周青,然后转向了所有人。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刘厂长那张因为错愕而僵住的脸,扫过那些或怀疑或观望的面孔,最后,落在了省计委赵主任的脸上。
“赵主任,各位领导,各位同行。”
“首先,我要向大家道歉。我们的产品,确实出了问题。”
他没有辩解,没有推诿,第一句话就是承认错误。
这个态度,让许多人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
刘厂长见状,立刻插嘴:“道歉有什么用?现在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周明没有理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刚才,我已经跟司机确认了故障现象。问题,不是出在发动机的内核部件,而是出在一个小小的密封垫圈上。”
“我们为了提升动力,加大了喷油量和进气压力。但我们忽略了一点,原厂的密封垫圈,无法承受这么高的强度,在高负荷运转下被冲开了,导致气缸压力不足,燃烧不充分,所以才会冒黑烟,最终熄火。”
他用最通俗的语言,解释了最复杂的技术问题。
在场的很多都是技术干部和老厂长,一听就明白了。
这不是设计缺陷,这是一个经验不足导致的细节疏漏。
“这,是我的失误。”周明坦然道,“我低估了新技术给司机师傅们带来的驾驶激情,也高估了原厂配件的耐用性。我为我的失误,再次向大家道歉。”
他深深鞠了一躬。
刘厂长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他最怕的,就是周明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打法。
直接承认,直接亮底牌,让他准备好的一大堆关于“技术风险”“安全隐患”的说辞,都变得象打在棉花上一样,无处着力。
周明直起身,声音陡然提高。
“但是!道歉不代表结束,恰恰相反,这代表我们明远厂服务的开始!”
“我现在就宣布三件事!”
“第一!我们厂立刻派出最强的技术团队,携带我们自己用特种材料加强过的垫圈,赶往现场,免费为两位师傅更换!保证两个小时内,让车重新上路!”
“第二!所有已经售出的改装发动机,我们将在三天内,全部召回,免费进行预防性更换和全面检查!确保不会再出现类似问题!”
“第三!”周明的目光如炬,扫过全场,“我在此向全省的用户承诺!从今天起,所有从我们明远厂卖出去的产品,无论是整机还是一个零件,都享受终身责任制!只要是在合理使用范围内出了任何质量问题,我们负责到底!修不好,就换新!换了还不行,双倍退款!”
终身责任制!
修不好就换新!
双倍退款!
这三个承诺,象三颗重磅炸弹,在人群中炸响!
这个年代,工厂卖出东西,那都是“货物出门,概不负责”。
哪有这种说法?
这已经不是在卖产品了,这是在用自己的信誉,用整个工厂的未来做赌注!
所有人都被周明这种破釜沉舟的气魄给震住了。
疯子!
这绝对是个疯子!
但就是这个疯子的承诺,却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魔力。
一个敢做出这种承诺的人,他对自己产品的信心,得有多么强大?
刘厂长的嘴巴张了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下口。
难道他说“我们国营厂的东西坏了,用户自己想办法修”?
那不是自取其辱吗?
周明没有再看他,他转身,从李赶美手里拿过一张空白的订单合同,和一支笔。
他走到会场临时搭建的签约台前,将合同铺开。
“各位,问题已经说明,解决方案也已经给出。信不信我们明远厂,买不买我们的机器,全凭各位自己判断。”
“推广会的订货环节,现在正式开始!”
说完,他便静静地站在签约台后,不再多说一个字。
全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周明那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和刘厂长那张涨成了猪肝色的脸之间来回移动。
这是一个选择题。
是选择一个虽然犯了错,但敢于承认,敢于负责,拥有未来的疯子?
还是选择一个固步自封,出了问题只会推诿塞责,抱着旧时代不肯撒手的老油条?
答案,不言而喻。
三秒钟后。
一个来自偏远地区的农业局干部,猛地一咬牙,第一个冲了上去!
“周厂长!我相信你!我们县穷,底子薄,就缺你这样有担当的企业家!我们县先订二十台脱粒机,十台播种机!定金我带来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绢层层包裹的信封,重重拍在桌上。
这一个动作,象是点燃了火药桶的引线。
“我们市要三十台!不,四十台脱粒机!还有那个播种机,给我们来二十台!”
“还有我们!周厂长,我们排在前面!我们款项都准备好了!”
“别挤!都别挤!一个个来!”
人群,疯了。
刚刚还因为发动机故障而迟疑不决的人们,此刻象是生怕抢不到一样,潮水般涌向了那个小小的签约台。
周明那一番危机公关,不仅没有吓跑客户,反而象一剂最猛烈的强心针,彻底引爆了他们压抑已久的购买欲!
李赶美和她带来的两个小会计,瞬间就被淹没在了人潮里。
“嫂子!算盘拿稳了!定金收好!单子写清楚!”周明在旁边大声提醒。
“哎!哎!知道了!”
李赶美急得满头大汗,手里的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
那清脆的算盘声,在刘厂长的耳朵里,却比最尖锐的嘲讽还要刺耳。
他看着眼前这疯狂的一幕,身体晃了晃,一屁股跌坐在了椅子上。
他知道。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这场订货会的狂潮,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山。
当最后一份订单签下,李赶美和两个会计瘫在椅子上,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地上,散落着一堆堆被踩得不成样子的烟头和纸屑。
桌子上,订单合同堆得象一座小山。
周青带着几个工人,小心翼翼地开始清点。
“个,十,百……”
“小明……你快来看……你快来……”
周青的声音带着颤斗,甚至有些变了调。
周明走过去,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汇总表。
只看了一眼,他的瞳孔就收缩了一下。
脱粒机,八百六十三台。
手扶式播种机,四百二十一台。
总计,一千二百八十四台!
这个数字,是明远厂成立以来,总销量的好几倍。
是他们现有产能,不吃不喝干上一年都未必能完成的天文数字!
“一千多台……”周青喃喃自语,他感觉自己的腿肚子都在发软,“小明,咱们的厂子……这得做到猴年马月去啊?”
甜蜜的烦恼。
巨大的成功带来了巨大的考验。
周明放下订单,没有说话。
他抬头,望向被晚霞染红的天空。
他知道,光靠扩建辽北县这个小小的厂房,是远远不够的。
他需要一个更大的棋盘。
一个能够真正承载他脑海中那个庞大工业帝国梦想的棋盘。
他在陈s-z面前说过的“市场换技术”,他在众人面前许下的“终身责任制”,都需要一个无比坚实的生产基地来支撑。
“哥,”周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现在的厂子,不够了。”
“我们需要一个真正的,能把全省的毛细血管都彻底打通的生产基地。”
他的目光,越过厂区的围墙,投向了更远的地方。
在那里,一个崭新的,属于他的时代,正徐徐拉开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