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般的掌声渐渐平息,但空气里那股被点燃的燥热,却久久未散。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主席台上那个年轻人身上,复杂,灸热,充满了各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就在这人群的旋涡中心,省计委赵主任那句清淅的“有没有兴趣,跟我单独聊一聊”,象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切开了所有的嘈杂。
周围的空气,凝固了。
那些刚刚还围着周明,想递烟,想套近乎的厂长和官员们,脚步都钉在了原地。
他们不是傻子。
赵主任是什么身份?省计委!那是主管全省经济规划的内核部门!
他亲自开口,说的还是“单独聊聊”,这背后代表的分量,足以压垮在场绝大多数人的神经。
省农机总厂的刘厂长,那张刚刚还因为周明那番话而煞白的脸,此刻又添上了一层死灰。他看着被赵主任亲自邀请的周明,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全靠身边的助理眼疾手快地扶住。
嫉妒?怨恨?
不,都不是了。
那是一种彻底的,发自骨髓的无力感。
他终于明白,他跟这个年轻人之间的差距,已经不是一台脱粒机,一个工厂,甚至不是管理理念的差距了。
那是层次的差距。
当他还在琢磨着怎么保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时,人家已经把目光投向了省里,投向了整个时代的棋盘。
周明在众目睽睽之下,跟随着赵主任,走下了主席台。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路。
刚刚还对他不屑一顾的,现在低下了头。
刚刚还对他心存嫉妒的,现在眼神里只剩下敬畏。
从主席台到厂区办公室,不过百十米的距离,周明却走得比任何时候都漫长。他能清淅地听到自己胸膛里心脏的跳动声,沉稳而有力。
他知道,今天过后,明远厂和他周明的名字,将不再仅仅局限于辽北这片土地。
赵主任没有带他去他的办公室,而是将他引到了一个临时收拾出来的,用来接待贵宾的小会议室。
房间里很安静,只摆着几张沙发和一个茶几。
一个穿着普通灰色干部服,戴着黑框眼镜,头发有些花白的老者,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个大号的搪瓷茶缸,慢慢地喝着水。
他身上没有任何官威,看上去就象一个邻家的,爱看报纸的老大爷。
可当赵主任推开门,躬敬地站在门口,喊出一声“陈s-z”时,周明的心跳,还是漏了半拍。
s-z!
主管全省工业的副s-z,陈岩!
周明在前世的新闻里,曾无数次看到过这个名字。这位老者,是未来几十年里,整个东北工业体系改革的掌舵人之一,一个真正站在时代浪潮之巅的大人物。
“赵主任,你先出去吧。我跟小同志单独聊几句。”陈岩放下茶缸,对赵主任摆了摆手,然后将温和的目光投向周明,“你就是周明吧?坐。”
赵主任冲周明递了个眼色,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还顺手关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周明和这位执掌全省工业命脉的大人物。
周明没有坐,而是规规矩矩地站着。
“陈s-z好。”
“坐嘛,小同志,不要拘谨。”陈岩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在你自己的厂里,还站着说话,象什么样子。”
他的语气很平和,就象在拉家常。
周明依言,在沙发的边沿坐下,腰板挺得笔直。
“听你口音,是辽北本地人?”陈岩自己拿起暖水瓶,给周明倒了一杯水。
“是,曹家屯的。”
“家里几口人啊?父母身体都好?”
“父亲走得早。母亲身体前阵子不好,现在调养过来了。还有个哥哥,一个妹妹。”
陈岩点点头,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问他怎么想起办厂,问他第一台脱粒机是怎么造出来的。
周明知道,这是考校。
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那套说辞,不疾不徐地讲了出来。
无非是自己从小就喜欢鼓捣机械,无意中看到几本苏联时期留下的旧技术手册,加之在公社修拖拉机的经验,自己瞎琢磨,才碰巧搞出来的。
他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运气好,爱钻研”的农村青年形象。
陈岩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也没有追问。
直到周明讲完,他才开口,问出了第一个真正的问题。
“你刚才在台上讲,你们厂里工人提的技术改进建议,采纳了二十多项。还说,工人是工厂的主人。这话,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周明心里一动。
他知道,戏肉来了。
“是我自己琢磨的,”周明斟酌着词句,“我以前也是干活的,我知道,谁最了解机器的毛病?不是画图纸的,也不是坐办公室的,是天天跟机器打交道的一线工人。”
“他们可能说不出大道理,但他们知道怎么操作最省力,知道机器哪个地方爱出问题。给他们发言权,给他们奖励,他们就会把工厂当成自己的家来爱护。人心顺了,效率自然就高了。”
陈岩的眼中,第一次透出了一丝赞许。
“人心顺了,效率就高了……说得好。”他重复了一遍,手指在茶缸上轻轻敲击着,“那你的眼光,应该不只在这一台小小的脱粒机上吧?你对未来,对咱们正在搞的这个改-革-开-放,有什么看法?”
这个问题,象一块巨石,重重砸进了周明的心湖。
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将决定他未来的高度。
他沉默了片刻,整理着脑海中那些超越时代四十年的认知,然后用这个时代能够理解的语言,重新组织起来。
“陈s-z,我只是个小厂长,没什么大看法。我就说说我看到的一些事。”
“我们明远厂,现在最缺的,是高精度的机床。我们能设计,但我们造不出来。我听说,国外有,但我们买不起,人家也不一定卖。”
“但反过来想,我们有的是什么?我们有几亿农民,他们需要各种各样的农机具。这个市场,大到没边。我们能不能用我们的市场,去换他们的技术?”
“比如,我们请一个外国厂子,到我们省里来建一个机床厂。我们给他政策,给他工人,让他在这里生产,在这里销售。但我们有一个条件,他必须用我们的工人,必须把技术教给我们。等我们学会了,我们就能自己造了。到时候,是跟他竞争,还是合作,主动权就在我们手里了。”
周明说完,小心地观察着陈岩的表情。
陈岩没有表情。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周明,眼神深处,却有一道光在闪动。
“市场换技术……”他低声念着这五个字,眼里的光越来越亮。
“你接着说。”
周明受到鼓舞,胆子也大了起来。
“还有就是国营和我们这种民营的关系。现在很多人觉得,我们这些小厂,是在跟国营大厂抢饭吃。”
“我觉得不是。”
“国营大厂,就象咱们国家的主动脉,负责给全身输送血液,这是根本,动摇不得。”
“但光有主动脉不够啊。咱们的农村,咱们的乡镇,就象身体的末梢,主动脉的血,很难直接流到那里。怎么办?”
“我们这些民营小厂,就是那些毛细血管。我们小,我们灵活,我们扎根在最基层。我们能把主动脉的血液,送到每一个最偏远的角落。我们不是在抢饭吃,我们是在帮着国营大厂,把整个国家的经济肌体,养得更健康,更壮实。”
“我们是补充,不是对立。”
周明说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喉咙。
该说的,他都说了。
这些观点,在四十年后是常识,但在今天,在这个时间点,堪称石破天惊。
会议室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陈岩没有说话,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片热火朝天的厂区,一动不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周明的心,也一点点提到了嗓子眼。
他不知道自己这番话,是福是祸。
许久,陈岩转过身来。
他脸上的神情,不再是平和,不再是赞许,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激动和感慨。
“周明同志,你今天给我上的这一课,比我听过的任何报告,都要深刻!”
他快步走到周明面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那双手,温暖而有力。
“市场换技术,毛细血管论……你这个年轻人,不简单!你有技术,有头脑,更有我们现在最稀缺的东西——远见!”
“你说的对,我们不能再守着旧摊子了!我们必须睁开眼睛看世界,必须把所有能团结的力量都团结起来!”
陈岩的语气斩钉截铁。
“你不是什么小厂长,你就是我们辽北省在改-革-开-放的浪潮里,涌现出来的新型企业家代表!”
这个评价,太高了。
高到让周明都感到一阵晕眩。
陈岩紧紧握着他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回去以后,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不要怕犯错误,改-革,哪有不犯错误的!”
他松开手,郑重地拍了拍周明的肩膀。
“我今天给你一句承诺,你记在心里。”
“以后,你遇到的困难,如果是技术上的,资金上的,市场上的,你自己去闯,去解决。但如果,你遇到了解决不了的,人为的阻力,是那些陈旧的观念,僵化的体制,在挡你的路……”
陈岩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
“你就给我写信。直接写给省里,写给我陈岩。我来给你解决!”
这句话,无异于一道来自全省最高层的“尚方宝剑”!
周明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燃烧了起来。
有了这句话,他在辽北这片土地上,将再无掣肘!
送走陈岩一行人后,赵主任又单独把周明叫到了一边。
这位计委主任看着周明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那是一种看着自家晚辈,一步登天的欣慰与震撼。
他扶着周明的肩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rou的颤斗。
“小周,不,周明同志。陈s-z给你的那句话,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周明重重点了点头。
赵主任长长舒了一口气,感慨万千。
“那就好,那就好啊……这把剑,s-z已经交到你手里了。接下来,能舞出多大的天地,就全看你自己的了。”
他看着远处夕阳的馀晖,喃喃自语。
“这个时代,是真的要变了……”
周明没有说话,他转头望向自己的工厂。
工人们正在清扫会场,大哥周青在人群里大声吆喝着,嫂子李赶美在清点着今天的订单,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
一个新的时代,正在开启。
而他,将是这个时代最耀眼的弄潮儿。
就在这时,大哥周青一路小跑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焦急。
“小明,出事了!刚才县运输公司的人来电话,说……说咱们卖给他们的那批改装发动机,有两台在路上抛锚了,把人扔半道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