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傍晚,阿卜泰独自一人走进吉隆坡市政厅。
他没带武器,没带手下,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胸口别着一枚褪色的勋章,那是当年英国人表彰他抵抗日本人的战斗英雄奖章。
林文泰在办公室等他,桌上放着两杯茶,已经凉了。
“坐。”林文泰说。
阿卜泰坐下,背挺得很直。他看着林文泰,目光里没有敌意,也没有亲近,只有一种认命后的平静。
“我的人,有二百四十三个愿意投降。”他开口,声音沙哑,“剩下的,有的想回家,有的……还想打。我劝不动。”
“那二百四十三人现在在哪?”
“在城外十里的芭蕉林。我让他们在那里等。武器都留在营地里,没带出来。”阿卜泰顿了顿,
“但我有句话要说在前头。这些人跟着我打了十几年仗,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你们要用他们,就得教他们。教不好,会出乱子。”
“我们有人教。”林文泰说,“王将军安排了一个训练营,三个月,学规矩,学手艺。愿意当兵的,考核合格可以进治安队。不愿意当兵的,学门技术,工厂、矿场、农场,哪里都需要人。”
“工厂?”阿卜泰摇头,“他们连字都不认识几个。”
“那就学认字。”林文泰说,“华夏在吉隆坡要建十所学校,教华人,也教马来人,印度人。大人小孩,想学的都可以去。不收钱,还管一顿午饭。”
阿卜泰沉默了一会儿。这是他没料到的。英国人统治时,学校只有富人的孩子能上,还要学英文,学英国历史。华夏人来了,反而要教马来人认字?
“你们图什么?”他问。
“图稳定,图长久。”林文泰实话实说,“不识字的人容易被煽动,容易闹事。识了字,懂了道理,就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治理起来,也容易些。”
这话很直白,但也实在。阿卜泰反而觉得可信。要是林文泰说“为了马来亚人民的福祉”,他倒要怀疑了。
“那一万英镑……”
“在这里。”林文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布包,推过去,“五千。剩下的五千,等你的手下完成基础训练,正式编入治安队,再给。”
阿卜泰没有碰那个布包。他看着它,像看着一块烧红的炭。
“钱我不要。”他说,“分给那些愿意投降的弟兄。回家的,给安家费。留下的,给安家费。我跟他们说好了,这钱是买命钱,拿了,命就是华夏人的。以后好好活,好好干,别给我丢人。”
林文泰有些意外。他以为阿卜泰会要这笔钱,毕竟一万英镑不是小数目。
“那你呢?”
“我?”阿卜泰笑了笑,脸上的疤跟着抽动,“我老了,打不动了。给我块地,让我种橡胶,养鸡,了此残生。行不行?”
“行。”林文泰说,“城北有片橡胶园,原先是英国人的,现在收归市政。给你五十亩,再给你盖间房子。愿意种就种,不愿意种,雇人种。每个月还有津贴,够你生活。”
阿卜泰点头,站起身:“那我去带人进城。天黑前到。”
“我派人跟你去。”
“不用。”阿卜泰说,“我阿卜泰说话算话。说了投降,就不会耍花样。你们派人跟着,反而让弟兄们多心。”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林主任,有件事你得小心。”
“什么事?”
“哈伦。”阿卜泰说,“他找过我,想让我跟他合作,里应外合搞乱吉隆坡。我没答应,但保不齐他会找别人。这个人,野心大,心思活。用他,要防他。”
说完,他推门离开,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
林文泰坐在办公室里,看着那包钱,久久没动。
阿卜泰的投降比他预想的顺利,但哈伦的警告让他心头蒙上阴影。他知道哈伦不可靠,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开始动作。
电话响了,是王启年。
“阿卜泰到了?”
“到了,谈好了。他不要钱,要了块橡胶园。”
“聪明人。”王启年说,“钱是死的,地是活的。有了地,有了产业,才是长久之计。他手下那些人呢?”
“二百四十三个,在城外等着。他回去带了。”
“很好。我派一个营去接收,安排训练。”王启年顿了顿,“另外,长安来了新消息。德国特使明天离开,走之前想见你一面。”
“见我?”林文泰愣住,“见我做什么?”
“不清楚。但外交部转达的意思是,德国人想在马来亚设个商务办事处,可能需要你协调。
明天上午十点,在市政厅,你接待一下。记住,客气,但不必热情。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
“我明白了。”
挂断电话,林文泰走到窗前。吉隆坡的傍晚,夕阳把城市染成金黄色。
街道上人来人往,有收工回家的工人,有摆摊的小贩,有巡逻的士兵。
这座城市正在慢慢恢复秩序,但秩序下面,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哈伦,德国人,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英国残余势力。
每个人都在算计,每个人都在等待时机。
他忽然觉得很累。
不是身体的累,是心里的累,这种在刀尖上行走,在夹缝中求生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但他知道,没有头。
只要他还坐在这个位置上,只要华夏还在统治马来亚,这种日子就会一直持续下去。